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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何必逗留的擦肩而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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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的台北,阳光正好。
高铁台北站的出口处,人潮熙攘,一如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脉动。
季雨晴与安毅江夫妇,一人提着一只半旧的行李箱,脸上浮现出旅行归来的欢愉,脚步轻快地随着出站人流往车站大楼外移动。这趟旅行,他们也前往彰化老家祭拜过安毅江的父亲,偷得浮生数日闲,此时归心似箭。
「雨晴…?是季雨晴吗?」
一个颇具磁性的烟嗓男声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试探,又夹着明显的兴奋。
季雨晴闻声回首,看到杜衍生也随着人潮在月台上往这个方向挤过来,一身剪裁合宜、质料考究的深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挺拔,眉宇间已见沧桑,却仍有着文人特有的自负与傲岸。她眉心微蹙,脑海中一时搜寻不到对应的脸孔,迟疑着问:「我是季雨晴,不好意思,您是?」
杜衍生几步走近,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二十几年了,难怪妳认不得我,我是杜衍生。」
「杜衍生?」季雨晴眼底闪过一丝讶然,「你不是去了美国?」
「哈,妳还留意着我的消息吗?」杜衍生的笑容加深,眼神灼灼。
季雨晴淡然一笑:「逛书店刚好看到你新书的海报上写的。你回台北了?」
「落叶归根,在纽约住了十年也够了。」杜衍生的目光转向一旁始终沉默含笑的安毅江,「这位是?」
「我先生,安毅江。」季雨晴语气自然地介绍,「他念历史系,我们都是同一届的。」
杜衍生的目光在安毅江脸上短暂停留,眼神中一朵乌云飘过去,快到让人不及细察。他唇角的笑意僵了僵,「所以,妳…妳后来嫁的是他?」语气里有着不加掩饰的错愕与…失落。
季雨晴没有正面响应他的问话,只道:「我们刚从彰化给我公公扫墓回来。继续往前走吧,我们塞住人家的动线了…」她轻轻拉了拉安毅江的衣袖,示意他继续往出口走,此时月台上万头钻动,的确不是适合叙话的所在。
杜衍生却不死心,紧随其后:「我刚在高雄演讲结束,所以…我们搭的是同一班高铁,缘份注定了…」一点稀松平常的小巧合,不知怎么,竟也让他眉飞色舞地开心起来,喜形于色。
季雨晴颜色平淡如常,却不再与他交谈,脚下步伐加快,提着行李,径直往出口走去。安毅江始终不发一语,只对杜衍生礼貌性地颔首微笑,转身跟上了妻子的脚步,将那道炙热的目光隔绝在身后。
台北车站主建筑的某个出口外,两辆车静静地等候着。
一辆是略显老旧的白色箱型车,车身漆着鲜红的「40年手路菜,大宴小酌,包君满意!『季家菜』联络电话…」字样。车旁,一位精神矍烁、笑容满面的老者正朝他们用力挥手,是季爷爷。
不远处,另一辆气派的黑色平治轿车,与季家的箱型车形成了悬殊对比。车前,一位身着套装、气质干练的女子正静静等候着,是楼婷。
杜衍生的声音再次追了上来,带着一丝急切:「这么多年,我…我一直找不到妳。」
季雨晴停下脚步,回眸,唇边泛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技巧地保持着恰当的疏离:「我们夫妻一直没离开台北,真要找,还是找得到的。」
「可是我…」杜衍生欲言又止。
季雨晴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转身走向季爷爷的箱型车。
楼婷迎向杜衍生,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调侃:「不错啊,开始能自理了,没陪你去演讲,都能不迷路回到台北了。」
另一边,季爷爷笑容可掬地接过季雨晴手里的行李,亲热地看向女婿安毅江:「难得回一趟老家,这么大包小包的。」
安毅江将自己手中的提袋递过去,笑吟吟地说:「这是玉珍斋的凤眼糕和口酥饼,爸,您爱吃的。」
「好好好,」季爷爷笑得合不拢嘴,「快上车,回家吃饭,回家吃饭!」
杜衍生魔怔了似的,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勾住了,目光始终胶着在季雨晴逐渐远去的背影上。他心念一动,急忙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本烫金书名的新书,匆匆在扉页上写下几个字。
「妳在这里等我一下。」他对楼婷抛下一句话,便快步追了上去。
就在季雨晴弯腰准备跨入车门的剎那,杜衍生赶至她身旁,将手中的书递了过去:「我回国出的第一本书,送妳。」
季雨晴一愣,望着那本书,一时没有伸手:「我…」
杜衍生不容分说,直接将书塞进了她大衣的口袋里。
安毅江在一旁静静旁观着这一切,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蹙,眼神深处划过一抹不悦。
季家的箱型车发动,缓缓驶离,很快便汇入了川流不息的车阵之中,消失不见。杜衍生却依旧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自顾自地依依傻笑着。
楼婷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淡淡开口:「季家菜?就是你挂在嘴边,念叨了半辈子,始终念念不忘的那个季雨晴?」
杜衍生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人海茫茫,要多少次的擦肩而过,才换得来这样一次久别重逢…」
如果那一次的「久别重逢」,终究也仅只是再一次的「擦肩而过」,那该有多好?然而,宿命的轮盘如梭转动,机运使然,往往事与愿违。
相隔几天,午后的「季家菜」,正是打烊歇息时分,店堂内空无一人,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午市佳肴的余香。
季爷爷提着满篮新鲜蔬果从外头回来,刚踏进门,便见一个衣着体面、举止斯文的年轻男子正彬彬有礼地向柜台后的季奶奶道别,转身离去时,恰与他打了个照面,礼貌地点了点头。
「这个时间…谁啊?」季爷爷将菜篮放进厨房流理台,走到柜台边问道。
季奶奶脸上的惊喜与纳闷都还在:「来把今晚的整个饭馆都包下了,点了三菜一汤一道凉菜,一口气给了十万块钱,都付清了,说只开一桌。」她的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又带着几分生意人的精明。
季爷爷拿起柜台上留下的手写菜单看了看,上面写着几道家常菜名,并无特别之处。「有钱人家…或许要给什么人惊喜吧?」他沉吟片刻,「钱都收了,不是什么难菜,就做吧。」
当天晚上,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季家菜」今晚不对外营业,店堂中央只摆放了一张雅致的圆桌,桌上已精心布置了数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大门敞开,忽然,季奶奶以为是贵客到了。却见一位穿着花店制服的外送员捧着一个巨大的花篮走了进来:「您的花篮,请签收。」
季爷爷接过签收单,不解地签上名:「放那边吧。」
外送员依言将花篮放下,转身离去。
然后,花篮接二连三地送来,小小的饭馆内,被四个硕大华丽的祝贺花篮挤得快挪不出道了,上头的缎带分别写着「远近驰名」、「生意兴隆」等喜庆字样,与小馆朴实的风格形成一种极不和谐的对比。
季爷爷、季奶奶与安毅江面面相觑,眉心的结打得更紧了。这包场的客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如此大的手笔,却只点了几道寻常菜色。
「有钱就会作怪,什么怪人都有。」季奶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季雨晴正好端着一碟刚切好的水果从厨房里走出,闻言轻笑,一面擦拭着微湿的双手,一面说道:「把钱拿到我们店里作怪,谢谢他还来不及呢。」
此时,饭馆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手中,又捧着一大束盛放的香水百合,馥郁的花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来人,正是杜衍生。
季雨晴睁大了双眼,讶异的神色浮上脸庞:「包场的人是你?」
杜衍生唇角含笑,将那束美得夸张的香水百合递到她面前,眼神专注而深情:「香水百合。那年妳生日,我只买得起一朵。现在补上的,是我迟了二十几年的心意。」
季雨晴啼笑皆非,却没有伸手去接那束花:「杜衍生,你究竟想做什么?」
「当年欠妳一顿象样体面的生日饭,」杜衍生的笑容不减,语气温柔,「希望,现在还来得及补请一次。」
季雨晴迅速回过神来,脸上的微笑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容的淡定:「谢谢你这么费心。但…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今天…也不是我的生日。」
季家其他三人在一旁,看着眼前这荒谬多于有趣的一幕,气氛也随之变得相当尴尬。
杜衍生却恍若未察,眼中只有季雨晴一人,彷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俩。他自顾自地为季雨晴拉开了身旁的椅子,姿态优雅,带着莫名其妙的底气:「就当是我绕了大半个地球回来,久别重逢的一顿饭。」
「久别重逢就是缘份。」季雨晴的声音清亮,打破了那份刻意营造的暧昧,「我们一家老小都欢迎你回来,这顿饭,就算我们给你接风洗尘吧!但,包场的钱,还是要收的,哈。」
她说着笑着,成功地稍稍化解了让人下不了台的冷场氛围,她巧妙地挪开了杜衍生为她拉开的椅子,满脸堆笑地将季爷爷和季奶奶,连同安毅江,一一请入席中。动作自然流畅,就像一个称职的女主人,浑然天成,不带半点矫情。
等杜衍生从怔忡中回过神来,原本痴心妄想的两人「烛光晚餐」,已然变成了五人同席的温馨围炉大圆桌。他精心策划的浪漫,在季雨晴四两拨千斤的灵活拆招下,消弭于无形。
季雨晴端起面前的茶杯,笑意盈盈地望向杜衍生:「爸,妈,跟您们介绍,这位是大作家杜衍生先生,是我们当年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季爷爷与季奶奶恍然大悟,忙不迭地招呼,那是如假包换的待客热情:「原来如此,欢迎你,欢迎你。」
季雨晴又转向杜衍生,语气轻松:「那天在车站人来人往,也没来得及正式介绍。其实,我先生当年跟你还参加过同一届的文艺比赛呢。那年,你是亚军,我先生安毅江,侥幸得了第一名。」
杜衍生的脸色微微一变,但仍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静,只是唇边那丝始终挂着的自我优越却霎时淡了许多:「年代久远,记忆模糊了…倒是妳的样子,二十几年还是没变。」
「怎么可能没变?」季雨晴莞尔一笑,眼波流转间,尽是为人妻母的幸福与满足,「我们的女儿都念大学了。」
她说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覆在身旁安毅江的手背上,温暖满溢的肢体动作,无声地传递着属于恩爱夫妻间的岁月静好。
杜衍生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失血一样的苍白。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精心营造的浪漫氛围,此刻老早粉身碎骨,溃不成军。
季雨晴大学时念的是文学系,外型娟美,气质脱尘,与杜衍生一起合编校刊,展现了过人的文学才情。杜衍生在学校内因为常发表文章算是风头人物,经常人前人后表露对季雨晴的仰慕与追求。
当时,面对众同学的起哄嘻闹,季雨晴并不关心杜衍生的追求是真是假,因为从第一学年开始,她的芳心老早已被当年在文艺征文中夺得首奖,备受瞩目却份外谦和的历史系高材生安毅江所吸引了。
她是有独立见解的女子,但对于爱情有着相当传统的守护信念,她忠诚地皈依于自己内心的抉择,从一而终,不离不弃。
成婚之后,季雨晴宁可收敛所有自己在文学创作上的野心和光芒,相夫教子,协助父母亲经营家里的小饭馆,成为一个乐天知足的,「最会包饺子」的幸福小女人。
而季雨晴的内心世界,以及她甘于恬淡的幸福,自然是杜衍生所完全无法理解的,不论是多年以前,或者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