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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锁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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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落锁的轻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金皖心湖里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旋即复归死寂。
她维持着临窗而立的姿势,目光却早已从那一方狭窄的天空收回,落在方才林姨娘站过的位置。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混合着檀香和严厉气息的味道,令人窒息。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窗棂,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阳光的温度,却暖不进心底分毫。
“安安分分,才是你的福气……”
林姨娘的话音犹在耳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居高临下的控制欲。
福气?沈金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嘲。在这四方天地里,像一尊被精心供奉却毫无生气的瓷娃娃般活着,便是福气么?
她缓缓踱回书案前,目光扫过那叠抄写工整的《心经》。纸墨清香,字迹端正,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抄经之人心静如水。
只有她知道,每一笔每一划落下时,内心那头嘶吼的凶兽是如何被强行压制,如何将那些怨毒的、毁灭的念头,一丝丝磨碎了,混着墨,凝成这看似平和的模样。
这经,抄了数年。从最初的愤懑挣扎,到后来的麻木空洞,再到如今……已成为她演练伪装最好的道具。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扑簌”声。
沈金皖眸光微动,走到窗边。只见那只被绣花针钉穿的蝴蝶尸体,不知何时被风吹得从香灰中半露出来,残缺的翅膀在风中可怜地颤抖着。
她眼神淡漠地看着。方才那一瞬间掌控生死的扭曲快意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熟悉的空洞。
毁灭,并不能带来真正的满足,只是暂时填补那无底洞般的空虚罢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丫鬟低低的说话声。
“……姨娘吩咐了,三小姐身子弱,需得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就送些新摘的花来,给妹妹房里添点生气,放下就走。”一个略显娇俏,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意味的女声响起。
是嫡姐,沈玉瑶。
沈金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脸上瞬间已披上那副温顺怯懦的面具,甚至还刻意让脸色看起来更苍白了些。
她快步走到香炉边,用银簪迅速将那只蝴蝶的尸体彻底拨入香灰深处埋好,确保再无痕迹,这才柔声对着门外道:“是姐姐来了么?请进吧。”
院门锁匙响动,吱呀一声被推开。
沈玉瑶穿着一身时新的水红色绫裙,头戴赤金点翠步摇,妆容精致,明艳照人。
她身后跟着的丫鬟手里捧着一瓶开得正盛的芍药,姹紫嫣红,与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生机和富贵气。
她一进来,目光便如同探照灯般在沈金皖身上和这间素净得过分的屋子里扫了一圈,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优越。
“妹妹瞧着气色还是不大好,”沈玉瑶走上前,亲热地拉住沈金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她脸上的笑意更真了些,“整日闷在这小院里抄经念佛,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瞧瞧姐姐给你带了什么?最新鲜的芍药,摆在你房里,也添些喜气。”
她的话听起来是关怀,字字句句却都戳在“病”、“闷”、“小院”这些字眼上。
沈金皖微微缩了缩手,像是被那鲜活的色彩和热情刺到了一般,低下头,声音细弱:“多谢姐姐惦记。我……我习惯了清静,这花太艳丽了,放在我这里,怕是折煞了。”
“哎,这是什么话!”沈玉瑶嗔怪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力道不轻,“女孩子家,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见见鲜亮颜色,心情才能好起来。总这么死气沉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沈家苛待庶女呢。”
她自顾自地指挥丫鬟将芍药花瓶放在屋内最显眼的茶几上。那浓烈的色彩瞬间打破了房间原有的素净,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
沈玉瑶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又转头看向书案上的经卷,拿起最上面一张,啧啧两声:“妹妹的字真是越发进益了,这心经抄得,怕是菩萨看了都要动容。只是……”
她话锋一转,将纸张放下,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光抄经有什么用?心要诚才行。妹妹整日困在这院里,心思怕是早就飞到外面去了吧?听说前几日四皇子殿下来府里,还向父亲问起过你呢。”
沈金皖猛地抬头,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惊惶,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姐姐莫要胡说!我……我从未见过四皇子殿下,殿下怎会问起我?姐姐定是听错了……”
她的反应取悦了沈玉瑶。
嫡姐用帕子掩着嘴,轻笑出声:“瞧把你吓的,姐姐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四殿下那般人物,自然是关注着该关注的人。”她话语中的暗示意味明显,带着炫耀和警告。
沈金皖不再说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仿佛不堪重负。
沈玉瑶自觉无趣,又敲打了几句“安分守己”、“莫要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之类的话,这才施施然带着丫鬟离去。
院门再次落锁。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瓶芍药浓烈地绽放着,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像一种无声的侵略。
沈金皖缓缓抬起头。
脸上的惊惶怯懦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死寂。
她走到茶几前,静静地看着那瓶芍药,眼神幽深得不见底。
嫡姐的每一次到来,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折子戏,炫耀,试探,敲打,乐此不疲。
而自己,则需要配合地演出卑微、惊恐、羡慕,满足她那可笑的优越感。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娇艳欲滴的花瓣,触感柔软细腻,生命力旺盛。
真美啊。
也……真碍眼。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指尖微微用力,一片花瓣被掐了下来,揉碎在指间,鲜红的汁液沾染了白皙的皮肤,如同血痕。
她看着那抹刺眼的红,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扭曲的波澜。
四皇子……问起她?
是因为她那兵部尚书父亲,还是因为别的?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便被压了下去。无论因为什么,目前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这深闺中被锁住的囚鸟,一个需要时时扮演“好孩子”的庶女。
她走到水盆边,仔细地洗去指尖的花汁,仿佛要洗去所有不该存在的痕迹和念头。
然后,她重新坐回书案前,铺开新的宣纸,磨墨。
拈起笔,蘸饱了墨汁,她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写。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字迹依旧工稳娟秀,不见丝毫紊乱。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写下“度一切苦厄”时,心底那疯狂滋长的念头,却是如何将这眼前的一切,都拖入无尽的苦厄之中,一同毁灭。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小院里寂静无声,唯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那瓶芍药无声燃烧般的怒放。
以及,那被深埋香炉底,早已化作灰烬的蝴蝶,见证过那短暂而致命的掌控欲。
锁得住人,锁不住心。
而那心,早已在无尽的抄写和伪装中,悄然变质,酝酿着不为所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