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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定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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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卖活动后的周一,一种微妙的张力在空气中弥漫。程野变得有些沉默,不再是那个一点就炸、喋喋不休的炮仗。他依旧会凑到陈默课桌旁,但更多时候是皱着眉,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他,像是在研究一道解不出的难题。
陈默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变化。程野的沉默比他的吵闹更具威胁性,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他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他只能更加努力地扮演“正常”,用更多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永远在线的温和去填补两人之间突然出现的沟壑,试图将程野的注意力拉回安全的表面。
“物理笔记我又补充了几个例题,你要看吗?” “篮球联赛的赛程表我帮你打印了一份。” “早上碰到李老师,她说你上次交的作文进步很大。”
陈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甚至比平时更耐心几分。但程野的反应总是慢半拍,接过笔记或应一声,眼神却依旧带着那种让陈默心慌的探究。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程野又晃了过来,这次没坐前排,而是拖了把椅子坐在陈默旁边,手臂搭在陈默的椅背上,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姿势。他没说话,就那么看着陈默刷题。
陈默的笔尖在草稿纸上停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他能闻到程野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洗衣粉的味道,能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体温。这种过近的距离让他头皮发麻,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不适和警惕,但他不能推开。
“这道题,”陈默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指着练习册上的一道函数题,“你的思路其实是对的,只是辅助线画错了地方。”
程野“嗯”了一声,凑近了些,目光落在练习册上,呼吸几乎喷在陈默的耳廓。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
“哪里错了?”程野问,声音很近。
陈默深吸一口气,拿起尺子,准备画线。就在此时,翟星风风火火地从教室后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他们这过于“亲密”的姿势。
“哟!程野,终于开窍知道抱学霸大腿了?”翟星笑嘻嘻地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挤进程野和陈默之间的空隙,胳膊习惯性地又要往陈默肩上搭。
陈默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往后缩了一下。这个动作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但一直紧盯着他的程野看到了。翟星大大咧咧没察觉,手臂还是落了下来。
程野的眉头瞬间拧紧。
翟星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正好正好,陈默,周末那个义卖总结报告,宣传部那边催了,你得帮我看看怎么写才能显得我们劳苦功高……哎,程野你拉我干嘛?”
程野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抓住翟星的手腕,力道不小,把他从陈默身边扯开了一步。
“吵死了,”程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火气,眼神不善地瞪着翟星,“没看见人在学习?”
翟星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搞得一愣,随即也不乐意了:“我靠,程野你吃枪药了?我跟陈默说正事,关你屁事?”
“就关我事,怎么了?”程野上前一步,几乎和翟星脸贴脸,两人之间的火药味瞬间浓了起来。周围同学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陈默立刻站起身,插进两人之间,脸上带着惯有的、试图调解的微笑:“好了好了,都是小事。翟星,报告我晚上回去帮你看。程野,快下课了,要不要先去占篮球场?”
他熟练地打着圆场,试图平息争端,将两人的注意力引开。
但这次,程野没买账。他看也没看陈默,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翟星,语气冲得很:“你以后少动手动脚的,烦不烦人?”
翟星也火了:“我跟陈默怎么样关你毛事?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是他……”程野猛地顿住,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他像是突然被按了暂停键,脸上的怒气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茫然和震惊。他猛地扭头看向陈默。
陈默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程野那双总是带着急躁和冲动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陌生的、剧烈的情绪,仿佛他自己也被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个未定义的词吓到了。
四周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突然僵持的三人身上。
陈默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他精心维持的平衡正在以可怕的速度崩塌。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扯出一个更加无奈又宽容的笑容,声音尽量放得轻松自然,对着翟星说:“他今天心情不好,你别跟他一般见识。”然后又转向程野,语气带着一点轻微的、朋友间的抱怨,“你也少说两句。快下课了,赶紧去占场地吧,一会儿又没位置了。”
他再次试图用最寻常的方式,将这场冲突定义为“程野心情不好”和“占球场”这种小事。
程野死死地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眼神复杂得让陈默无法解读。那目光像是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直抵最深处。许久,程野猛地转身,一脚踢开旁边的椅子,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教室。
巨大的声响让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翟星啐了一口:“神经病啊他!”
陈默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变得苍白。他能感觉到所有同学的目光还停留在他身上,好奇的,探究的,看热闹的。
程野摔门而去的巨响余波在教室里回荡,针落可闻。所有目光都黏在陈默身上,好奇、探究、甚至一丝怜悯。翟星骂骂咧咧地揉着手腕,还想说什么,却被陈默脸上那种过于平静的神情噎了回去。
“没事了,大家自习吧。”陈默的声音响起,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歉意,仿佛刚才的冲突只是个小插曲,而他作为中心人物,有责任安抚众人。他弯下腰,扶正被程野踢歪的椅子,动作不疾不徐,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笔。
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将他与周遭的一切隔离开。他垂着眼,专注地看着练习册,笔尖在纸上流畅地移动,写下一个个工整的公式。只有离得最近的人,或许才能看到他握笔的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微微颤抖。
放学铃响,陈默像往常一样,仔细地整理好每一本书,按顺序放入书包。翟星凑过来想搭话,被他用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借口挡了回去:“抱歉,今天得早点回去,我妈有事找我。”
他背着书包,步履平稳地走出教室,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形单影只。
他没有回家。
脚步下意识地引着他走向学校后那片小树林,那棵半枯的古树沉默地伫立在暮色里,像一座黑色的墓碑。陈默走到树下,背靠着粗糙皲裂的树干,缓缓滑坐到地上。
书包被随意地扔在一边。
他抬起头,透过稀疏的枝叶望着灰蓝色的天空,眼神空洞,没有焦点。胸腔里那股憋闷了一下午的、几乎要炸开的浊气疯狂地冲撞着,寻找着出口。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手指深深抠进身旁冰冷潮湿的泥土里,抓握住枯枝和碎石,坚硬的棱角刺痛掌心,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真实感。
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就是不行?
他已经那么努力了,拼尽全力去扮演一个正常人,温和,优秀,宽容,对所有事都游刃有余。他堵死了所有可能泄密的裂缝,为什么程野还要一次次地靠近,用那种粗鲁又直接的方式,试图撬开他的外壳?
翟星的触碰让他恶心,程野的探究让他恐惧。
而最让他恐惧的是,在程野扯开翟星、怒气冲冲地瞪视着对方的那一刻,在他卡壳在那个未定义的称谓上的那一刻——陈默的心脏竟然可耻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涌起一丝陌生而滚烫的暖流,随即被更深的恐慌淹没。
他不配拥有任何暖流。他只配待在这冰冷的、腐烂的、无人知晓的黑暗里,独自发臭,直到彻底麻木。
暮色四合,树林里的光线迅速暗淡下去,温度也降了下来。陈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尊逐渐冷却的石像。脸上的肌肉早已僵硬,维持不了一贯的微笑,只剩下全然的麻木和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隐约的呼唤声,像是母亲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混沌的状态。
陈默猛地回过神,眼底的空洞瞬间被惊慌取代。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拍掉身上的泥土和枯叶,捡起书包,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仔细检查自己的校服是否有褶皱,手上是否有泥土的痕迹。他用力搓了搓脸,活动了一下面部肌肉,直到感觉能重新掌控那副温和的面具。
然后,他深吸一口冰冷的晚空气,迈步走出小树林。走向那个灯火通明、需要他继续完美表演的家。
步伐稳定,背影挺直。
仿佛刚才那个在枯树下几乎崩溃的人,只是一个幻觉。
只有他藏在口袋里的、紧紧握着的拳,以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刺痛,在无声地证明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