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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联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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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角落的灯光白得刺眼,将空气里漂浮的微尘都照得无所遁形。陈默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规律得像节拍器。对面,程野正拧着眉头,和一道物理题死磕,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嘴里发出烦躁的咕哝声,但笔尖始终没有真正停下。
“力矩平衡,支点选这里。”陈默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他用铅笔在草稿纸上轻轻一点,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再试。”
程野骂了句脏话,抓了抓头发,却还是依言重新画起受力分析图。
陈默的目光落在程野那越来越像样的公式推导上,大脑像一台精密的仪器,飞速计算着进度条。正确率从最初的惨不忍睹,到如今勉强能维持在百分之六七十,错题类型也从毫无章法逐渐集中到几个特定的、可以攻坚的知识盲区。
有效。这种填鸭式、高强度的灌输,虽然粗暴,但确实有效。
代价是程野眼下越来越浓的青黑,和他自己太阳穴处从未停止过的、细微却持续的抽痛。以及……某种内心深处越来越空洞的回响。
他偶尔会走神,视线掠过窗外。看到唐子笑笑嘻嘻地拉着几个女生跑过,看到她有时会停在某个地方,和……翟星说几句话。翟星换了发型,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不少,但那种停留在唐子笑身上的、过于专注的视线,让陈默无端联想到盯上猎物的蜘蛛,安静,却潜藏着不容忽视的偏执。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指尖的敲击频率未变。
无关变量。暂时不影响主程序运行。
他需要集中所有资源,确保程野能在下一次月考,甚至下下次的联考中,分数实现跨越式的、足以引起老师注意的提升。A大的门槛太高,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将程野这块顽石强行打磨出最起码的形状。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消息,询问今晚的竞赛模拟成绩。他面无表情地扫过,回复了一个数字,然后收起手机,仿佛那只是系统弹出的一条无关紧要的通知。
“喂,陈默,”程野忽然抬起头,打断了他的思绪,眼神里带着点做完题后的虚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这步……对不对?”
陈默倾身过去,快速扫过程野的草稿纸。距离很近,他能闻到程野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洗衣粉的味道。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属于逻辑范畴的情绪波动了一下,像水波纹一样荡开,又迅速被他强行压平。
“方向对了,计算错误。这里,重新算。”他指出错误,声音依旧平稳,抽回身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保持距离的敏捷。
程野“哦”了一声,挠挠头,重新埋首计算,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他那瞬间的僵硬。
陈默重新靠回椅背,目光落在程野低垂的、发顶有一个旋儿的脑袋上。
他能感觉到那根弦,在自己体内,越绷越紧。每一次给程野讲解,每一次应对父母的询问,每一次无意间看到翟星那种令人不安的眼神,都在那根弦上施加着压力。
但他不能断。
至少现在不能。
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做。要确保程野的成绩,要维持自己的完美表象,要防备翟星不知何时会再次出现的“礼物”……
他甚至开始精确计算自己的睡眠时间,压缩到生理允许的最低限度,像挤海绵一样挤出每一分钟,投入到这场绝望的攀登中。胃部时常会传来细微的痉挛,被他用温水或偶尔偷闲的几分钟深呼吸强行压下。
偶尔,在深夜,当他合上最后一本习题册,整个世界只剩下台灯一圈昏黄的光晕时,他会产生一种诡异的抽离感。仿佛灵魂飘浮在空中,冷漠地注视着下面这具仍在高效运转的、名为“陈默”的躯壳。
然后闹钟会再次响起,新的一天开始,程序重新加载。
“喂,走了!”程野的声音将他从短暂的放空中拉扯回来。程野已经收拾好了书包,脸上带着一种熬过一场酷刑后的疲惫和轻松,“再学下去老子CPU要烧了!”
陈默点点头,也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东西,将每一本书、每一支笔精准地放回原位。
两人并肩走出图书馆。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程野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老师的变态、作业的反人类,偶尔还会蹦出一两个并不好笑的冷笑话。
陈默安静地听着,很少回应。这种嘈杂的、充满生活气息的背景音,像一层薄薄的泡沫,短暂地包裹着他,隔绝对岸那些更沉重的东西。
走到分岔路口,程野习惯性地挥挥手:“明天见!”
陈默看着程野走远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拐角,才缓缓收回视线。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唐子笑发来的消息。
【默哥!我感觉翟星最近有点怪怪的,老跟着我……你说他会不会又想干嘛?我有点慌……】
陈默看着那条消息,目光在“老跟着我”那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他抬起眼,看向远处沉落的夕阳,天际被染成一片模糊而壮烈的橙红。
然后他低下头,指尖在屏幕上冷静地敲击回复。
【提高警惕,保持距离。必要时刻,联系我或程野。】
发送。
他收起手机,继续走向那个名为“家”的、需要继续扮演下一场戏的舞台。
脸上的表情无波无澜,像一张打磨光滑、扣得严丝合缝的面具。
只有他自己知道,面具之下,那根弦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发出近乎断裂前的、细微而尖锐的嗡鸣。
但他只是加快了脚步。
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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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考前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紧绷而窒息。教室里弥漫着油墨试卷和焦虑汗水混合的古怪气味。陈默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的笔稳得像焊死在手上,目光快速扫过卷面,大脑如同精密仪器般高速运转,解析、计算、填涂。时间被切割成以秒为单位的碎片,每一片都必须物尽其用。
他的状态好得惊人,甚至超越了他自己设定的“完美”标准。思路清晰到近乎冷酷,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定理如同温顺的代码,任由他调取组合。外界的一切声响——旁边同学焦躁的翻卷声、粗重的呼吸声、甚至监考老师规律的脚步声——都被自动过滤,沦为无意义的背景噪音。
他的全部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需要征服的纸面战场。以及,斜后方那个同样在奋笔疾书、却显然要吃力得多的人。
程野。
陈默的余光能捕捉到程野的方向。能看到他时不时用力挠头的小动作,能看到他停顿下来、对着题目龇牙咧嘴的侧脸轮廓,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内心正在如何疯狂地咒骂出题人。
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专注力支撑着陈默。他不能错。一步都不能。他必须拿到那个无可指摘的分数,必须为程野劈开一条足够宽的缝隙,必须用这份完美的成绩单去堵住所有可能质疑的嘴,包括他父母,包括……潜藏在某处的翟星。
答题的过程顺畅得异乎寻常。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真正意义上的阻碍。当最后一道压轴题的答案被清晰地书写在答题卡上时,他甚至提前了十分钟。
他没有检查。
只是缓缓地放下了笔,将双手平放在桌面上,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微微发麻,冰凉。
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投向斜后方的程野。
程野显然还在苦战,眉头拧成了死结,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演算,又像是在祈祷。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他也顾不上擦。
陈默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因为他一个疯狂的念头,就被强行拽入这场痛苦煎熬中的少年。看着对方那副拼尽全力、却又可能终究徒劳的挣扎模样。
胸腔里某个地方,像是被极细的针尖刺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而短暂的酸涩。但那感觉很快就被更庞大的、冰冷的理智淹没。
他需要这个结果。程野也需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交卷的铃声如同赦令般骤然响起,尖锐地刺破教室的死寂。
“时间到!停笔!从后往前传!”
教室里瞬间涌起一种如释重负又忐忑不安的骚动。程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瘫靠在椅背上,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是一种混合着虚脱和“终于完了”的空白表情。
试卷被收走。人群开始喧哗着涌出教室,对答案的,抱怨的,哀嚎的,声音嘈杂地混合在一起。
陈默没有动。他依旧坐在座位上,看着程野像丢了魂一样慢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动作迟缓。
直到程野站起身,准备随着人流离开时,他才站起身,几步走到他面前。
“怎么样?”陈默问,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甚至更平静一些。
程野抬起眼,眼神还有点发直,看到是他,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还行?好像……蒙对了不少?”他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和自我安慰。
陈默极快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追问细节,只是点了点头:“嗯。”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考场。走廊里挤满了情绪激动的学生,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程野被几个相熟的同学拉去对答案,一会儿抱头惨叫,一会儿又捶胸顿足地后悔。
陈默没有参与,只是安静地站在走廊窗边,看着外面。阳光很好,但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胃里那种熟悉的、空荡的抽搐感又隐隐传来。
“默哥!最后那道大题你答案是不是根号三?”程野终于摆脱了人群,挤到他身边,眼睛因为急切而睁得很大,带着最后的希冀。
陈默转过头,看着他,沉默了两秒,才开口:“不是。是二倍根号二。”
程野脸上的光瞬间熄灭了,肩膀垮了下去,喃喃道:“……靠,我就知道……我又算错了……”
“步骤分应该能拿一些。”陈默补充道,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程野没说话,只是沮丧地抓了抓头发。
就在这时,陈默的目光无意间穿过攒动的人头,捕捉到了走廊另一端,一个安静倚着墙的身影。
翟星。
他没有和任何人交谈,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或沮丧,只是那么站着,手里玩着一支笔,目光却像精准的探针,穿过喧闹的人群,牢牢地锁定在他们两人身上。看到陈默看过来,他甚至没有避开,嘴角反而缓缓勾起一个极浅的、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眼神,像是在说——“我看得清清楚楚”。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他立刻收回了视线,一种冰冷的预感沿着脊椎爬升。
翟星看到了。看到了程野的沮丧,看到了他的平静,看到了他们之间那巨大的、无法掩盖的差距。
“走了。”陈默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率先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程野愣了一下,赶紧跟上,还在为那道题唉声叹气,并没有察觉到陈默瞬间的情绪变化和那个远处的观察者。
人群依旧喧闹。对答案的声音,欢呼声,懊恼声,交织成一片巨大的、喧嚣的背景音。
但在这片喧嚣之下,陈默却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来自冰面下的碎裂声。
咔哒。
像是某个齿轮,终于不堪重负,发生了致命的错位。
他知道,联考结束了。
但真正的审判,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他手里的筹码,似乎并不像他计算的那么充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