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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恋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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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庭风赶在年关回来了。
他回来前一晚,蕙卿告诫承景:“你父亲回来之后,你不许再来,明白吗?你要想听故事,正经叫你房里的丫头来禀我,我让你来体顺堂了,你才能来,明白吗?再有,好好读书,不许想别的,明白吗?”
承景一一点头应下。
周庭风回来后,他果不再来,一心闭门读书,除了每日的请安,都不再见他。
却说周庭风自金陵、姑苏等地回来,捎带许多当地土仪礼物,蕙卿倚在软垫上,看他一样儿一样儿地拣出来,听他一件儿一件儿地说这几个月的事,不由恍了神。五个月呐,有过别的女人没?他不会告诉她的,代双代安那两个贼头也不会告诉她的。但蕙卿心里认为,是有的。
“诶,你出什么神?”周庭风眼底映着烛火,浅笑着。
蕙卿回过神,抚着肚子:“哪呢,我在听你讲话。”
“哦,我还以为你烦我了。”他放下手中的徽墨,坐到蕙卿身边,一把搂住她,“好久没见你了。”
蕙卿枕在他肩上:“那你多看看我。”
他轻轻一笑,扣起她的下巴,细细啄吻上去。
他身上又散发出那股蓬勃的热气,每次欢好时都有的热气,比以往的更强烈些。
蕙卿环上他的脖颈,两人缠磨了许久,才喘着气分开。毕竟有孕,不能再继续。
九个多月的时候,已是来年二月。赵良娣生了个儿子,邀周庭风夫妇去东宫吃满月酒。蕙卿实在不能挪动,周庭风去了,回来带着东宫的赏赐,又说赵良娣念着她,盼她快快生产,好给她、给她们俩的孩子继续讲故事。
太子妃赵娘娘膝下唯有二女,如今赵家的指望,便在赵良娣的小儿子身上了。周庭风让蕙卿与赵良娣结交,实则是暗暗站队。但因是妇人之间的往来,没有摆到明面上,倘若来日赵良娣失势,他抽身也容易些。
蕙卿却没有想那么多,她抚着肚子,慢慢思忖未来要给这些孩子们讲什么。
好多的故事,她只记得影影绰绰的影儿了,具体的故事情节,早已在记忆中模糊。
蕙卿不由得想起多年前的自己,竟有种云淡风轻的感觉,仿佛那不是自己,又或者,那是一场梦。那会儿的笑呀、哭呀,今番回忆起来,仅仅是一个词,也没多少滋味。
还是想爸爸妈妈,但再也不会深夜一个人蜷缩着腿,想妈妈想到哭了。
因为夜里周庭风会伴着她。
蕙卿想到了文训写的故事书,那上头有许多她讲的故事,有了它,说不定能记起来那些故事,只是忘记搁在哪儿了。
于是蕙卿挺着肚子,开始翻箱笼。翻了半日,才在木箱底下找见了,她捧出来,一页一页翻过去,密密麻麻都是文训的字。那会儿他靠在床上,一笔一画写下来的字。蕙卿心底怅惘起来。
故事书太厚,等她翻完,才发现最底下还折了一沓纸。摊开,是她从前默的高考必背古诗文。
高考……
高考!
天呐!
多少年没默过了!她都忘记了!
陈蕙卿是个高三学生,刚考完一模,考进了年级前二十,作文写得尤其好,打印出来在文科班、理科班传阅表扬,班主任找到她,让她继续加油,好好备考。
她都忘记了啊!
还记得写秃头的铅笔?还记得写空了的水笔笔芯?还记得垒成小山的作业本?
她都忘记了啊!
许许多多的记忆涌回来了,蕙卿的手臂因哭泣而不住颤抖。她眼前一黑,忽觉腹部剧痛,低下头,脚边淌出一滩温暖透明的水。
羊水破了。
肚子往下坠,有什么挣着拽着要从她身体里钻出来。
“茹儿……茹儿!”
茹儿跑进来,见蕙卿倒在箱笼旁,不由得惊呼。紧接着,丫鬟嬷嬷们走来走去,烧水的、拿剪子布巾的……各有各的差事,却又乱作一团。
蕙卿浑身赤裸着躺在床上,满头大汗。
周家男人身量都高大,故而孩子天生大骨架。而蕙卿中等身材,骨架略小,生得有些艰难。
周庭风下了朝便立马赶回来,守在床前攥住蕙卿的手,跟稳婆一起唤着蕙卿半混沌的意识。
生了半个多时辰,孩子还没有出来,周庭风却又要走了。
因宫里的老皇爷正在弥留之际,要托付江山了。
尚书令董老大人惶急入宫,还没进得养心殿大门,这位年逾古稀的三朝元老先在下轿时摔了一跤,此刻跟老皇爷一起躺在养心殿。
太子、三大王爷、崇武侯、镇国大将军、中书省和门下省的两位宰相都去了,就缺尚书省的。太子说,喊周庭风来罢。
这一去,就是板上钉钉的辅政大臣。哪怕他年纪轻轻坐上宰相之位,也再没什么好置喙的了。
蕙卿攥住他的腕子,喘着粗气,泣道:“庭风,孩子生……不下来……等我生了再走……行不行?”
她怕见不到最后一面。
周庭风犹豫着。
养心殿的田太监在外面着急催:“周大人,还等什么呐!陛下可等不得!社稷可等不得!太子殿下、未来的新皇特特让奴才来喊您去的,独一份啊!谁像您这样被殿下惦记着啊?门下省那个崔大人,想来还不能够呐!您在等什么啊!”
蕙卿哭着,嘴唇煞白:“陪陪我们罢……我们就只有你啊……”
到这份上,蕙卿只想有个亲人陪着。
要是妈妈在这,就算周庭风立刻死了也行啊。
人经历生死大关的时候,总会想起妈妈。
蕙卿泪流满面。
田太监喊道:“周大人,奴才可要走了啊!”
周庭风吸了吸鼻子,推开蕙卿的手:“等我回来。”扭头走了出去。
一个婴孩的诞生,哪及得上一个新王朝的更替?
蕙卿看着他的背影,放声大哭。
稳婆忙喊:“太太!太太!您别急,有规律地来!慢慢来!一下子使劲,后面就没力气了!”
周庭风眼角蕴了泪,他立在廊下,吩咐代双:“你在这守着,有变故即刻进宫报我!把周承景喊过来,让他看着!出了事,我惟你们是问!”
守在旁边的小厮连忙去请周承景。
周承景坐在书案前,早就紧张地满头是汗。小厮刚把话讲完,他便如离弦之箭,“噌”地飞出去了。
跑进体顺堂,跑进产房,慌得茹儿忙拉褥子遮掩。
见着蕙卿煞白的脸,承景人一怔,扑通跪在床前,哆哆嗦嗦地把泪流了满脸。
蕙卿颤着转过脸,见是承景,又哭又笑,有气无力地骂他:“来干什么……晦气……你又不听话,不好好读书……”
承景早哭起来了:“爹让我来的!爹让我来的!”他对稳婆道,“婆婆,这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稳婆道:“已经见着头了,快了!你别闹她!”
“我不闹我不闹!”承景把泪一抹,新的泪又流下了。
稳婆道:“让少爷走!”
于是丫鬟们拥上来把承景拽出去。承景不肯,哭着喊姐姐。蕙卿朝他虚虚一笑:“小景,你在外头等我啊……”
再醒来时已经入夜,周庭风颓唐坐在床沿,两肩垮着,连官服都没换。
蕙卿看了会儿他的背影,等眼泪涩涩地流进衾被,再也不见,才艰难出声:“周……”
周庭风身形一颤,立时转过身:“蕙卿!”他脸上倦容深深,强撑着笑起来:“好呢,好呢,母子平安!”
“孩子呢?”
“才刚吃了奶,奶母抱过去哄睡着了。”
“你看上去不开心。”
周庭风抚了抚她的脸:“陛下驾崩,我这会子是偷溜出来看你的。”
“哦……还得回去……”
他叹气:“丧仪要整整一个月,还有新皇登基……”
事情太多,而新皇极倚重他。
蕙卿:“那你走罢……”
“蕙卿……”他锁紧眉。
蕙卿轻声道:“你是不是,要当宰相了?”
他闷声:“嗯。”
蕙卿抿着嘴不说话。
周庭风又道:“国丧期间,咱们孩子的满月宴,都不能了。”他又道,“东宫也是一样的,天底下都一样的。”
蕙卿“哦”了一声。
二人便都缄默下来,只拿眼望着彼此。蕙卿觉得,此刻的他,离自己很近,但又很远。
她听见门外一声轻唤,是代安喊周庭风回宫了。
他没动,仍旧在凝着她。
蕙卿知道,他在等自己开口,这样显得他深情些,其实他心里早做好决定了。蕙卿尽力弯了唇瓣:“那就走罢。”
周庭风没应。
仿佛唯有如此,对蕙卿母子的愧疚便轻些。
她又笑着:“快走,我和孩子等你回来。”
他这才嗯声,用力握了握蕙卿的手,在她额角落下一吻,大步出去了。
蕙卿孤零零地躺在雕花拔步床里,眼前是绣蝶翻飞的罗帐,盖的是芙蓉被,枕的是鸳鸯枕。移目望去,屋里精致秀雅,处处堆金叠银,何处不用心?她却觉到莫大的空虚。
有什么办法呢?
蕙卿闭上眼,任眼泪滚滚而下。
日子终究只能这样过下去。
蕙卿年纪轻,根基健旺,不出三个月,便差不多养好了身子。
周庭风升任尚书令,统领六部,公务也繁冗起来。许多私事琐碎事,也就渐渐移交至蕙卿手中。
周承景这年中了秀才,正预备下半年的秋闱。
至于蕙卿的孩子,取名为承佑。
蕙卿喜欢看承佑笑,喜欢承佑在她怀里咕嘟咕嘟流涎水,喜欢承佑身上怎么洗都洗不掉的奶香,喜欢摸承佑藕节似的小胖手臂,喜欢承佑那些小巧精致的衣饰玩意儿……
但她也讨厌承佑哭闹,讨厌承佑半夜醒来要奶喝,讨厌承佑把屎尿撒在身上……每当她讨厌承佑的时候,她就把承佑丢给奶母们。往往此时,蕙卿又忍不住感慨,还是钱权重要。
承佑四个多月的时候,正是初夏。周庭风伴着新皇微服私访下江南去了,蕙卿嫌折腾,留在京都。
是夜,漫天繁星,凉风习习。蕙卿哄睡了承佑,沐浴回来,却见承景趴在摇篮边沿,屈指抚着承佑的小脸儿。
蕙卿轻声道:“承景……”
承景听了,“噌”地站起身,有些局促:“我……爹走了,我来——”
“你来听故事。”蕙卿慢慢走来,“我知道的。”
承景给她让出一个座儿,笑道:“姐姐,上回那个故事,还没有收尾。”
蕙卿看着承佑睡得红扑扑的脸:“我们今天讲个新故事,怎么样?”
“好呀。”承景在她旁边坐下,“听姐姐的。”
蕙卿转过脸儿望他,淡声:“俄狄浦斯王的故事。”
承景皱眉:“什么王?我没听清。”
蕙卿脸色平静:“俄、狄、浦、斯、王。一个少年经历种种、最终娶了自己母亲的故事。”
“你想听吗?”
承景顿时睁圆双眼,浑身僵住了。
他看见蕙卿深深地望着自己,听见她说:“这世上似乎很有些孩子,会异常依恋母亲,或母亲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