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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村口的路 ...

  •   南方的梅雨季总裹着化不开的潮味,像块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胸口发沉。旧院的青瓦缝里渗着水,水珠顺着瓦檐往下坠,滴在天井的青石板上,“嗒、嗒、嗒”,敲得人心尖发颤。这声音从清晨一直响到午后,把院角的青苔泡得愈发绿,也把墙根的霉斑润得更深了些——那霉斑像片暗绿色的云,顺着砖墙往下爬,爬到半腰就被一道旧裂缝拦住,倒像是给这老院添了道不规整的花纹。
      林小岁蹲在灶屋门口择菜,指尖沾着湿漉漉的水汽,捏着那把蔫了边的青菜,一片一片把黄叶掐掉。青菜是早上奶奶从村口菜园里拔的,沾着泥,也沾着露,叶尖还卷着点晨雾留下的湿意,是这梅雨季里少有的新鲜东西。奶奶总说,“有菜吃就不错了”,她们祖孙俩的日子,向来是精打细算着过——爷爷走得早,爸妈在浙江的袜子厂里打工,一年到头也寄不回几个钱,家里的开销全靠奶奶种那几分地,还有偶尔帮邻里缝补衣裳赚的零碎钱。
      “慢些择,别把手掐着。”奶奶的声音混着柴火声传出来,带着点沙哑。灶屋里,奶奶正往灶膛里添柴,枯树枝“噼啪”一声炸开,火星子窜上来,映得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亮了亮,也把她鬓角的白发照得更明显。烟从破了角的烟囱里飘出来,没走多远就被风卷回来,绕着院中的老槐树打了个转,呛得林小岁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眼泪都快出来了。
      林小岁刚把菜择好,码进竹篮里,院门口就传来了“吱呀”一声响——那是木门合页缺了油,每次开关都要发出这么一声悠长的响,像老槐树上的蝉鸣,早成了这旧院的一部分。她抬头看过去,只见苏念春拎着个蓝布袋子,踮着脚跨过门槛,裤脚沾了圈泥,显然是从巷口的泥路上跑过来的。
      “小岁!小岁!”苏念春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雀跃,跑起来的时候,扎在脑后的羊角辫一甩一甩的,“我奶蒸了米糕,红糖馅的!我偷拿了半块,特意给你留的!”
      苏念春的情况和林小岁差不多,也是跟着奶奶过活。她奶奶比林小岁的奶奶手艺好,会蒸米糕、做汤圆,逢年过节还能捏出些小兔子形状的馒头。苏念春总不藏私,有好东西总想着分一半给林小岁,有时候是块烤红薯,有时候是颗炒花生,哪怕只是半块硬糖,也会攥在手里跑过来分享。
      林小岁放下手里的菜篮子,刚要迎上去,就看见苏念春身后还跟着个人——顾望舒。
      顾望舒一个月时,他妈妈张鑫鑫就不要他了,后来,他爸爸顾振才去了外地打工,他只好和爷爷住在一起,认识了林小岁和苏年春,再后来……他爷爷走了,就只能独自守着空空的家……
      顾望舒还是老样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处缝着块浅灰色的补丁,是他爷爷生前给他补的。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眼睛,却透着股干净劲儿。他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画纸,指尖因为用力,指节都有点发白,低着头,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直到见林小岁看过来,他才悄悄抬了抬眼,露出点腼腆的笑,嘴角还浅浅地陷下去个小梨涡。
      “望舒也来了?”林小岁笑着招手,往灶屋那边指了指,“快进来,灶屋那边还温着热水呢,我给你倒碗?”
      顾望舒“嗯”了一声,声音轻轻的,像落在青石板上的水珠。他脚步轻快了些,走到老槐树下就停住,小心翼翼地把画纸摊在石桌上——那石桌是老辈人留下的,桌面裂了几道缝,被奶奶用水泥补过,却还是不平。顾望舒从兜里摸出支断了芯的铅笔,笔杆上还缠着圈胶布,是怕打滑,他低头在画纸上描了起来,神情专注得很。
      苏念春把布袋子塞到林小岁手里,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说:“我刚才在巷口碰见望舒,他说他爸今晚要回来!正琢磨着画张画给叔叔看看呢,说要让叔叔知道,他还记得村口的路。”
      林小岁捏了捏布袋子里的米糕,还是软的,甜香从布缝里钻出来,混着槐树叶的清香,一下子就把梅雨季的潮味压下去了些。她知道顾望舒盼着他爸回来——顾望舒妈走得早,据说是跟着个跑买卖的人走的,再也没回来过。之前顾望舒一直跟着爷爷过,去年冬天爷爷得了重感冒,没挺过来,就剩他一个人守着巷尾的那间空屋。听说他爸在广东的工地上打工,一年到头也难得回趟家,顾望舒总把“我爸”挂在嘴边,跟她们说爸的力气很大,能扛着几十斤的钢筋走老远,说等爸回来,就带他去镇上的包子铺,买两个肉包子吃。
      “那咱们把米糕分他一块,让他也沾沾甜气,说不定叔叔回来,看见他开心,还能多带点好吃的呢。”林小岁说着,就把布袋子打开。米糕是方形的,表面还沾着点蒸屉的水汽,边缘因为被苏念春攥得久了,有点变形。她小心翼翼地把米糕掰成三瓣,最小的一瓣留给自己,剩下的两瓣分别递过去。
      苏念春先把米糕递到顾望舒手边,笑着说:“望舒,尝尝我奶蒸的米糕,红糖馅的,可甜了!你吃了,今晚等叔叔回来,说不定就能尝到更甜的了!”
      顾望舒的笔尖顿了顿,抬头看了看苏念春手里的米糕,又低头看了看画纸,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眼神像蒙尘的星星被擦干净了似的,透着光。他放下铅笔,双手接过米糕,指尖轻轻碰了碰米糕的表面,像是怕碰坏了似的,然后小口咬了一口。红糖的甜香在嘴里散开,带着点米的软糯,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小梨涡又露了出来:“好吃,比镇上铺子卖的米糕还甜。”
      “那是!我奶的手艺可不是吹的!”苏念春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双手叉着腰,那模样像只骄傲的小母鸡。她凑到画纸前,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线条问:“你这画的啥呀?看着像条路,是不是村口的那条?”
      “是村口的路。”顾望舒拿起铅笔,在画纸空白处又添了几笔,把路边的草画得更清楚了些,“我爸上次回来的时候,就是从这条路走过来的。我想把路画下来,等他今晚回来了,就给他看,让他知道,我没忘了路怎么走。”
      林小岁也凑过去看,只见画纸上的小路从左下角延伸到右上角,路的两边画着几棵歪歪扭扭的小树,树底下还画了几个小圆点,顾望舒说那是他之前捡的小石子。小路的尽头,涂了一片模糊的黄色,边缘还带着点铅笔屑,像是没涂匀。
      “这黄色是啥呀?”林小岁指着那片黄,好奇地问。
      顾望舒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黄,动作温柔得很,声音也软乎乎的:“是太阳。我爸说,晴天回来的时候,路上能看见太阳,亮堂堂的,走在太阳底下,一点都不冷。我想让爸回来的时候,也能看见太阳,所以就画上去了。”
      风卷着槐树叶飘过来,一片深绿色的叶子正好落在画纸上,盖住了那片黄色的太阳。顾望舒赶紧伸手把叶子捡起来,小心地掸了掸画纸,生怕把颜色蹭掉。他把叶子捏在手里,看了看,又把叶子夹进了画纸里,小声说:“留着吧,等爸回来了,让他也看看咱们院的槐树叶。”
      林小岁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暖起来——她也盼着爸妈回来,只是爸妈总在电话里说“再挣点钱就回”,去年说今年春天回,今年春天又说秋天回,她不知道要等多久。可看着顾望舒盼着爸爸的模样,她忽然觉得,有个盼头,哪怕要等,也挺好的。
      “你爸回来会给你带好吃的不?”苏念春凑得更近了些,眼里满是好奇,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这个话题。
      顾望舒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眼睛更亮了:“前几年他回来,给我带了块水果糖,橘子味的,可甜了!比我吃过的所有糖都甜!”说着,他还从兜里摸出个小小的糖纸,小心翼翼地展开给她们看——糖纸已经皱得不成样了,原本鲜亮的橘色也褪成了浅黄,边缘还有点磨损,却被他叠得整整齐齐,像件宝贝似的。
      林小岁和苏念春都凑过去看,眼睛里满是羡慕。她们爸妈寄回来的钱,大多被奶奶存起来贴补家用,买油盐酱醋,交电费,很少有机会吃到水果糖。林小岁只在去年过年的时候,奶奶给她买过一颗硬糖,是薄荷味的,她含了半天都舍不得咽下去。
      “哇,橘子味的!我还没吃过呢!”苏念春的声音里满是向往,“我爸妈要到过年才回来,到时候我让他们也给我带水果糖,到时候咱们分着吃!”
      顾望舒听了,嘴角弯得更厉害了,低头又咬了口米糕,吃得更慢了,像是在把这份甜攒起来,留着等爸爸回来的时候,跟爸爸一起分享。他边吃边说:“等我爸回来了,我让他多带点水果糖,到时候分给你们吃,咱们一人一颗,不,一人两颗!”
      “真的呀?”苏念春高兴得跳了起来,羊角辫甩得更欢了,“那咱们可说好了,到时候你可不能忘了!”
      “忘不了!”顾望舒用力点头,把最后一口米糕咽下去,又拿起铅笔,在画纸上的太阳旁边,添了个小小的人影——那小人影有着圆圆的脑袋,短短的胳膊,手里还拿着个小袋子,顾望舒说,那是他自己,等爸爸回来的时候,他就站在路口等,手里的袋子是用来装爸爸带回来的好吃的。
      就在这时,天边的乌云压得更低了,风也大了些,吹得槐树叶“哗啦啦”地响,像在说悄悄话。瓦檐上的水珠掉得更急了,“嗒、嗒、嗒”地敲着青石板,声音比刚才更响了些。顾望舒抬头看了看天,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小声说:“希望别下雨,我爸回来要是淋雨了,会感冒的。”
      “肯定不会下的!”苏念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笃定得很,“咱们这儿的天,说晴就晴!你看,刚才还阴沉沉的,说不定傍晚就出太阳了,到时候你爸回来,正好能走在太阳底下,跟你画里的一样!”
      顾望舒听了,眉头慢慢舒展开,又点了点头,继续在画纸上添画——这次他在小人影旁边,又画了两个小小的人影,一个扎着羊角辫,一个留着齐耳短发。林小岁和苏念春一看就知道,那是她们俩。
      “等我爸回来了,咱们一起去村口接他好不好?”顾望舒抬头看着她们,眼里满是期待。
      “好!”林小岁和苏念春异口同声地回答,声音里满是雀跃。
      灶屋里,奶奶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小岁,菜择好了没?该炒菜了!再不放油,菜都要蔫了!”
      林小岁应了声“来了”,又看了看顾望舒手里的画纸,笑着说:“等你爸回来了,你可得跟我们说说,叔叔给你带了啥好东西,长得啥样,好不好吃。”
      “嗯!”顾望舒用力点头,把画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贴身的衣兜里——那衣兜是爷爷给他缝的,很深,能装不少东西。他拍了拍衣兜,像是在确认画纸还在,然后说:“我明天再过来找你们玩,到时候跟你们说我爸的事,还把叔叔带的好吃的分给你们!”
      林小岁和苏念春点了点头,看着顾望舒转身走出院门。他走得比来时快些,脚步里带着点轻快,背影在灰蒙蒙的巷子里越来越小,却透着股期待的劲儿——那背影不像平时那样单薄,倒像是被心里的盼头撑得饱满了些。
      “你说,叔叔会不会给望舒带好多好吃的?比如水果糖、饼干,说不定还有巧克力呢!”苏念春拉着林小岁的手,小声问。她之前在邻居家的电视里见过巧克力,黑乎乎的,据说特别甜,就是不知道吃起来啥味。”
      林小岁想了想,笑着说:“肯定会的!你看望舒多盼着他爸回来,叔叔肯定舍不得让他失望。说不定还会带新衣服呢,你看望舒总穿那件蓝布褂子,都洗得发白了。”
      苏念春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要是我爸妈也能早点回来就好了,我也想让他们看看,我现在能帮奶奶喂鸡了,还能自己洗衣服了。”
      林小岁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会的,等过年的时候,他们肯定会回来的,到时候你就能跟他们说你能干的事了。”
      说着,林小岁拎起菜篮子,和苏念春一起走进灶屋。奶奶已经把油倒进锅里了,油热得很快,冒出了点白烟。林小岁把择好的青菜倒进锅里,“滋啦”一声响,青菜瞬间就散发出了香味,混着油的香气,一下子就填满了整个灶屋。
      奶奶用锅铲翻炒着青菜,说:“念春也在啊?留下来一起吃饭吧,正好今天蒸了红薯,够咱们仨吃的。”
      苏念春眼睛一亮,赶紧点头:“谢谢奶奶!我跟我奶说一声,省得她找我。”说着,就跑出了灶屋,脚步还是那样轻快。
      林小岁看着锅里翻滚的青菜,心里忽然盼着天能快点晴,盼着顾望舒能顺利等到他爸爸,盼着那个亮堂堂的太阳,能真的照在村口的小路上,照在顾望舒和他爸爸身上。她还盼着,顾望舒能拿到好多好吃的,然后明天过来,跟她们一起分享,一起说着开心的事。
      梅雨季的云还压在天上,瓦檐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掉,“嗒、嗒、嗒”地敲着青石板。可老槐树下的三个孩子,心里都藏着点甜,藏着点盼头,像那画纸上的太阳,就算模糊,就算还没照进现实,也透着点暖,把这沉闷的梅雨季,都烘得温柔了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村口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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