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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泥菩萨 ...

  •   莫寻躺倒在雪地,一动不动。

      怜青忙着装神弄鬼地祈求苍天神明,一时忘记他的存在,他就百无聊赖地掰手指头数太阳。

      本性纯良的一缕魂魄早已被他收回,可那源源不断滴落在胸口的泪珠也无法牵扯一丝一毫的心软。

      他简直是个混蛋。

      哪怕已经到了无恶不作的地步,哪怕他足够被仇人的陷阱折磨到半死不活,却偏偏还要硬撑着一口气活下来,偏偏要来打破怜青对他的一切幻想,偏偏……要死在一个叫怜青的人手里。

      莫寻想,如若在能绕妖界三圈的妖族里选一个最可能杀死自己的存在,他肯定选不出来——因为仇人实在太多。

      可若让他找一个一定不会杀死自己的存在,那一定会是怜青——因为他实在优柔寡断。

      这是莫寻不久前才发现的,属于怜青一个新的坏习惯。他实在拥有太多的坏习惯,比如天性纯真,再比如不切实际。

      以至于七年前,莫寻在此专为狮岭一干妖等搭建的迷阵都派上了用场,只是为了实现他梦中的、完美的死亡。

      皑皑雪山之顶,狂风呼号着卷起的暴雪会掩埋一切罪恶的过往,也会带来纯白的新生

      但坏家伙不需要新生。

      于是此刻,莫寻掰够了手指,数够了太阳,便将目光投向怜青梗着脖子的侧脸。

      从修长的睫毛到湿漉漉的眼睛,从高挺的鼻梁到不见血色的唇,还有那暗红色的胸膛。

      莫寻好似要将这个人的外貌以及所有的好习惯或坏习惯都深深烙印在心里,然后拍拍屁股,潇潇洒洒地、不带走一片云彩地奔赴下一场人生。

      虽然他大抵还是会忘记关于怜青的一切,毕竟鬼也有鬼的规矩。

      不过这不重要了,至少他从这个恶臭泥潭中逃离,再也不必和烂泥同流合污,再也不必榨干最后一截花花肠。

      但怜青转过头来,源源不断的、豆大的泪水砸到他脸上,居然还能让他心神为之一颤。

      却也仅仅只是一颤。

      莫寻眼眸迷茫片刻,随即歪头避开属于怜青的苦痛,咧嘴一笑道:“真是万分抱歉呐,你的朋友,全都死掉了呢。”

      他看见怜青几近扭曲的面庞,看见剧烈颤抖的唇,继而在对方咬紧牙关的“咯吱”声中,陷进冰凉刺骨的皑皑白雪之中。

      承载着怒意的拳头一下一下落在莫寻脸上,他不躲也不挡,只是笑,声音越来越大,在空旷的纯白世界中回响,于是整个世界都飘荡着癫狂笑声。

      “闭嘴!别再笑了!”

      怜青一拳砸向他小腹,鲜血霎时争涌向喉头,连带着抑制不住的深咳。

      “咳咳咳……你…好生气啊…”

      莫寻觉得自己的骨头一定是碎了。他胡乱地去抓身边的白雪,刺骨冰凉带给他一丝清明,因而他清明地说道:“现在……咳咳,你还要……说那些,理解、原谅的……屁话吗?”

      瞧啊,你当然也会受情绪驱使,迟早会变成一个复仇的魔鬼,迟早会和我一样,在烂泥中难保自身。

      泥菩萨……泥菩萨……

      “你现在……的样子,”他全身的筋骨几乎断裂,仍旧挣扎着去抓怜青的衣襟,强撑着把自己凑到怜青耳边去讥笑,“好帅啊……哈哈哈哈哈……”

      莫寻仍旧笑着,哪怕喉间的腥甜挣扎着、踊跃着,如梦想着融汇大海的水滴一般融汇纯净,哪怕每一次地大笑都牵扯全身的伤口,他仍旧笑着。

      那样开心,那样解脱。

      怜青双眼通红,纯洁无瑕的灵气竟是缓缓染上暗紫,胸中郁结的愤怒就像偃旗息鼓已久的火山,一旦爆发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拽着莫寻衣领站起身,像拽着一个大型的破布娃娃。破布娃娃随着他的动作摇摆,两条腿宛若纸糊的一般歪歪扭扭,再用力也无法变得笔直,可破布娃娃仍旧不肯善罢甘休,硬是把自己甩到怜青身上,右胳膊虚虚搭在他肩膀,语气像拐了十八个弯的二胡。

      “世上的人……全都一样……”

      原来,怜青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莫寻说完,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他想笑,可他的身体就像漏风的屏障,痛楚实在不支持他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于是他只好委屈自己,只发出一连串断气的音节。

      怜青带着满脸泪痕呆呆望向地上的莫寻,山河剑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拎在手里,指骨不知被什么尖锐划破,皮肉都翻出来透风。

      他高高举起山河剑,剑尖直指莫寻头颅,而莫寻非但并不害怕,反而甩开开双手作势拥抱。

      莫寻说:“不再见……”

      可是利剑狠狠落下,最终尽数没入白雪。

      自从莫寻走了以后,怜青始终希望能再有一次机会,他盼着、望着,好不容易莫寻再一次出现,好不容易这人没再转头就走。

      再抓住莫寻一次,像八年前那样,他以为自己能做到的。

      可是为什么?

      他抓住的,是一只溺毙在海里,并且义无反顾想让他也一起溺毙的手?

      他不想这样……不想这样……

      怜青周身缓慢凝聚的魔气就此消散,只是眼睛依旧通红。他心里毫无征兆地下起一场暴雨,波涛汹涌的海啸因此平静,燎原的野火也就此湮灭。

      怜青看见少年莫寻扬起笑脸,从中辨别许久才骤然发现——那是属于现在的、他的莫寻……

      他低垂着头,原则同道德一并决堤,像是要将莫寻溺死在其中。

      可从那双悔恨与不忍交织着的眼睛里,落下的滚烫泪珠,能砸碎已经被浸透了的脏心烂肺吗?

      “菩萨……先生……”莫寻眼皮似有千斤重,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扭动着尚且完好的脖子将自己藏进雪中,竭力避开断了线的泪珠,“你也……很轻视生命啊……”

      怜青没再理他,再歇斯底里地语言攻击也全都充耳不闻,只是在踉跄着摔在旁边时,顺手抓起一把雪稳稳扔在他那张似是由血浆铸成的脸上。

      你说得对……怜青想,我是你的帮凶……一个自诩正义却满是伪善的帮凶……从很早以前就是……

      事已至此,他没法下手,没法对莫寻下手,没有一点办法。

      在这座苍茫雪山顶,埋葬下属于两个人的罪恶。

      怜青连滚带爬地来到爆炸发生地,爆炸带走了一切,连李阳的白玉项链也没能留下,几撮木屑、大片被染红的血花,以足够印证生命地消逝。

      希望破灭的刹那,人竟也如同蝼蚁一般渺小。生死面前,万事万物都站在同一起跑线,凡人不可复活再生,神仙竟然也同样不可。

      额头轻轻触地久久不起,最初只是很微弱的缀泣,愈到后来愈是嚎啕。可他再如何难过,再如何嚎啕,也只能是难过和嚎啕。

      当曾经预想过的假设化作真实,最终结果同他所预料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怜青捅不出致命一击,只好咬着嘴唇把哭嚎全都咽下去。他依旧放不下故日挚友,放不下也就意味着他必将背叛自己的原则,背叛曾发誓要守护的世界,背叛那些无辜枉死之人。

      他无人诉说心中苦痛,连最为包容的亲人也枉死在面前,于是苦痛,也就只能独自承受,承受不住也要承受。

      他连报仇也做不到……他的脊梁更深地弯下去,脑袋也埋进臂弯,短暂地为自己隔绝了所有光亮。

      死亡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大约一个世纪又或是一个时辰,指尖终于微微颤抖起来,怜青先慢慢晃了晃头,随即从失温的环境中找回自己。

      莫寻一动不动地倒在不远处,像是死了很久。

      怜青呆愣愣地望着,有那么一秒,他真的希望,这个人不要再醒过来了……

      只是剩下的事还要麻烦些。

      毕竟怜青不能把自己饿死在这,冻死看上去也不太现实。可是……

      他两腿灌了铅,几乎是贴地蹭到莫寻身边。莫寻已经昏迷许久,换做旁人身处如此失温失血的境地,大概早已蹦蹦跳跳地过了奈何桥。

      可是他的胸膛居然还在起伏。

      ……那便回家吧。

      回到青云……

      怜青抹了把脸,一把背起莫寻。

      回家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喂……”

      他背上的莫寻忽然睁开一双墨绿色的眼眸。

      怜青充耳不闻,只管背着莫寻——这个没能力再生龙活虎搞破坏的人——一步一步走下山,然后回到青云。

      莫寻该和那些穷凶极恶的妖兽一样,若是改好理应赎罪,怜青当然会陪他一起;可若是不然,也就只能在监牢中度过余生,当然,怜青会背上他那一份罪孽罪生活。

      但钟止汀并不愿意这样,他不喜欢待在监牢,尤其是青云的监牢。

      莫寻昏迷,这样一个大好时机在手,钟止汀立刻挺身而出,誓要为人界大乱再浇上一桶油,哪怕不然,只是逃离怜青身边也好。

      却不成想,他只是动了动手指,就收获了比起鬼界那位太皇太后的竹鞭还要难熬的痛楚。

      他想跑,却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画符更是不用想。可他又不愿等怜青跪够了,连自己带莫寻,一起扔回青云山。

      可再是如何不愿、不想,也终归是无可奈何。

      因而他只好缩回莫寻神识,自导自演了一出精彩绝伦地说服、背叛的大戏。

      也许身处走投无路的境地,也就只有精神胜利法足以慰藉心灵。

      但这不能慰藉钟止汀不想回去的心灵。

      哪怕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哪怕他已是天下尽知的、死过一次的人。不单是他过去曾犯下的滔天罪行,更重要的,他该如何面对柳言墨呢?

      因而,待怜青复又行动以后,他只得老老实实地安居怜青项背——毕竟以莫寻当下的身体素质,实在是连喝水都够呛——好言相劝道:“怜青,我们可以做个交易。我知道你看重那几个小孩儿,不如你现在转去妖界,我知道他们在哪。”

      “莫寻是什么样的人,你总该比我更清楚吧?你真觉得他会杀掉,额……对你那般重要之人吗?”

      “嗳!你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在这装聋作哑就没意思了啊!”

      钟止汀耐心迅速告罄,只觉得自己的……莫寻的嘴都干了,可怜青硬是不发一言,只顾着埋头赶路。

      “怜青!听我说话啊!”

      钟止汀不顾及形象地在怜青耳边大喊大叫,尽管莫寻的身体并不支持他做出如此举动,但考虑到莫寻自己也不是什么爱护身体的主儿,他喊得可谓心安理得。

      雪山已经下到半山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怜青并不御剑飞行,但是照这样下去,回到青云也只会是时间问题。

      钟止汀急得直冒汗——也可能是因为失温,他只觉热得要死——再这样下去,恐怕莫寻不是死在怜青手里,而是会死在钟止汀手里……

      “我听见了。”

      怜青面不改色地歪了歪头,扬手将脸上的口水擦净,终于开了尊口。

      “所以你放……”

      “我会用自己的方法找到他们,如果你没有骗我的话。”

      钟止汀完整的一句话就这么中道崩阻,而怜青给予的回复更是不留丝毫余地。

      “你会后悔的。”

      他冷着脸扔下最后一句话,缩回莫寻识海。扒皮抽筋似的疼痛逐渐散去,他气愤地空手打了一套青云拳法,再不露面了。

      莫寻的脑袋一歪,无意识地靠在怜青身上。他一头乌黑的发丝因沾染了鲜血透露着若隐若现的红,而鲜血特有的黏腻也害得发丝全部黏连。

      那触感就像是一只墨鱼喷吐的黑墨,像是一张不那么大的蛛网,像是曾经皓安糊了满手的乳胶,也像是他曾和莫寻一同摔进的沼泽地。

      怜青其实很讨厌这样的触感,皮肤上黏着的潮湿就像被无数个细小吸盘附着,每一次抽离都伴随着阻力,那是一种让人不安的纠缠。

      而随着时间溜走,潮湿逐渐凝固,干巴巴地黏在皮肤上,撕下去就像撕下血痂一般痛痒难耐。

      然而,他现在甚至连歪头躲避都不曾,任由那股黏腻顺着脖颈袭遍全身,好像这样就足以证明他和莫寻之间从未走远,从未走散。

      钟止汀的话是否值得信任?怜青不知道,可若是钟止汀提出了另一种可能……

      怜青向莫寻一侧轻轻靠过去,他转过头去,嘴唇滑过莫寻额头向下去找那双紧闭着的眼睛。

      他也曾被允许在那双温柔的眼眸中驻留,因而当特权被收回,温柔被取代,他简直比莫寻本人还要难以接受。

      怜青忽然想起一切的起因,在那片满是雾气,满是蠹虫的深林里,只是落后了半步的身姿,二人就此生离,再相见时,故人不在。

      怜青想,等眼下的乱世尘埃落定以后,等确信师姐师哥生死以后,一定要回那片深林看看……那里一定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他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忧心着雪山路滑,一半忧心着亲人生死与深山老林,竟对莫寻的苏醒毫无察觉。

      “怜青……?”

      怜青脚步一顿,不小心铲飞了一块雪,悲惨地绊住一截裸露的小腿骨,险些就此摔个狗啃泥,而他背上的混蛋居然还不肯老实,断成两截的胳膊还在试图去够他那截修长的脖子。

      “菩萨……连我这种人……也要救吗?”

      莫寻的声音很是虚弱,却一点也不耽误他生龙活虎地造反。

      “你睡着的时候,比醒着顺眼多了。”

      怜青一根一根掰开扒着自己脖子的手指,语气颇为冷淡。

      莫寻断裂的胳膊耷拉在怜青肩膀,声若游丝:“那就……让我永……永远睡着啊……这很简单……”

      “你好烦人。”

      怜青忍无可忍地扒下他戴在中指上的储物戒指,从中翻出一块不知猴年马月的肉干塞进他嘴里。

      于是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可惜世界清静了没有三秒钟,莫寻就舞动着嘴巴呸出了肉干,因为生气,声音都有力了不少。

      “呸!你知道那是……那是什么吗?怎么,不塞进……你自己嘴里?”

      莫寻看得很是清楚,怜青翻出来的哪是什么肉干?分明是一截已经发黑了的骨头!这王八蛋简直是蓄意报复!

      “菩萨就是心善,连我,连我这种人都救,偏偏不救……亲朋挚友,偏偏……不救无辜幼童……大义啊——”

      他最后一声,余音拉得极长,像是山崩时最后落下的一块巨石,像是海啸时最后奋起的汹涌海浪。

      但历经山崩海啸完整过程的幸存者不会被最后的猛烈击垮,怜青的情绪也不会再因此有丝毫起伏。

      可他的声音还是颤抖,像是缀泣:“……我已经决定了……你再说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

      逝者已去,无论如何也没可能再重返人世了……事情已经到这般地步,说什么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狗屁意义。”莫寻山崩海啸地耗尽肺里的空气,眼皮又开始昏沉,“你就是……不看重罢了……就像,当初的望溪……望溪村一样……”

      怜青重新踏上硬实的土地,闻言脚步一顿,仰头去望皎洁明月。他本想反驳,因为人总是会被自己的思维局限,旁人感受不到的痛苦亦是痛苦,是切切实实存在于别人心上的一道疤。

      可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混着雪山顶的罪恶与纯净被一并吞咽了回去。

      怜青垂下头,无知无觉地留下一滴泪。只是说道:“……你说得对……”

      “呵……”莫寻脑袋一歪,失去意识前最后留下一句话,“对个屁……”

      他脑袋一沉,轻飘飘地靠在怜青已经凝固了血液的脖子上。怜青微微一怔,突然觉得,钟止汀的话也并非完全毫无根据。

      或许可能……大概吧……

      他真的已经看不懂莫寻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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