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海》万里星

2、Chapter 2. 回溯

　　季饶低头看了眼腕表。时针无情地捻过了12这个数字。
　　他麻木地扭头看了眼周围，确认四下空无一人后，缓慢地朝海里走去。

　　岸边和大海，实际上也只有一步之遥而已。往前迈一步就是深蓝无际的海水，向后退一步就是冰冷潮湿的沙滩。

　　季饶走得很慢。海水因为他的到来而泛起层层涟漪，温柔又凛冽的海风吹拂过他的发梢。海水马上要漫过了他的大腿，冰冷的寒意不由得让他有些哆嗦。

　　“星星……这就是蓝海。”
　　季饶声音微微发颤，语气却是不易察觉的温柔。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被海水打湿了一角，除了这滩水渍外，其余地方都被人保存的很好。
　　照片上的两位少年穿着同款的白色衬衫，看向镜头时眼角挂着笑。一个笑得明媚张扬，一个笑得温柔恬淡。

　　季饶贪婪地看着那个在他心中永远鲜活热情的少年。
　　“我们这样，也算是一起看过海了吧。”

　　季饶忽然笑了，笑的有些落寞:“如果那天，我上前拉住你就好了。”
　　“我感觉我好像疯了……这几天我把自己锁在出租屋里，每天一睁眼还是习惯性的往旁边伸手，可是你不在了。”
　　“你的日记，我看到了。葬礼那天，你父亲追出来，把它塞给了我。这些天，我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几百遍。”
　　“你说你快没时间了，是什么意思？”
　　“算了，反正也不重要了……我已经什么都没了。”

　　尾音刚落，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突然掀起一层层海浪。像是在做美梦的人突然被一个不速之客吵醒，不满的耍起了起床气。
　　海浪一个接一个的岸边涌来，焦急地拍打在季饶的身上，像是在催促他赶紧哪来的回哪去。

　　季饶有些愣神，对着源源不断的海浪轻声问了一句：“星星……是你吗？”

　　没有人会回答他，他的话音被突然变得焦躁的海风掰碎，消散在黑夜中。

　　是了，怎么可能……
　　季饶回过神来，眼里仅存的微光也终于暗淡下来。他不再拖沓，缓慢和坚定地攥着那张照片，朝海的更深处走去。

　　海水灌满鼻腔，带着咸腥的涩意狠狠呛进肺里，季饶的身体不受控地痉挛了一下。
　　他想咳，却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冰冷的海水像无数只手，死死攥着他的四肢往深海拖。

　　“叮，绑定成功。”

　　在他意识即将消散的前一秒，脑海深处突然响起一个十分机械化的声音。

　　“叮，检测到宿主生命体征低于阈值，‘回溯’系统自动触发紧急保护机制。”
　　机械化的声音还在脑海里响着，季饶只觉得呛在肺里的海水突然像被抽走般消失，窒息的剧痛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轻飘飘的暖意。
　　他原本涣散的意识渐渐回笼，眼前不再是漆黑的海水，而是一片泛着柔和白光的虚空。

　　季饶弯着腰跪在地上，咳得昏天黑地，好一阵才缓过神来:“这是哪？我上天堂了吗？”

　　正当他疑惑之际，脑海里那个机械音又响起来:“回溯目标已锁定——季饶。”系统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清晰地传进他每一寸感知里，“本次回溯仅可修正一个核心遗憾。”

　　季饶沉默不语，暗自思忖片刻，怀疑这是濒死之前的梦境罢了。

　　实在太玄幻了！

　　季饶向来对小说不感兴趣，然而对于近来流行的小说主题，他也多少有些耳闻。像这种绑定系统、死而复生、打脸逆袭的爽文套路，他也略知一二。
　　这怎么种只会出现在小说中的故事情节，怎么可能发生在现实世界？

　　而且按理来说人死前不应该经历的是走马灯吗？他这个算什么？

　　“请宿主选择回溯时间节点。”
　　机械音突兀地打断了季饶的思绪。

　　下一瞬，一块泛着冷白光芒的电子大屏凭空悬浮在他眼前，屏幕中央，一道带着金属质感的选择题静静陈列。

　　【请选择回溯时间节点】
　　【A.三个小时前——宿主跳海前一小时】
　　【B.八天前——林星衍出车祸前一天】
　　【C.一年前——高三开学第一天】

　　季饶惊疑不定，默默后退一步，朝虚空喊道:“什么人？”

　　平静无波的声音再度响起:“抱歉宿主，这部分文件设置了最高级别的加密，我无法为您解答。不过我可以告诉您，我是来自更高等的四维世界。不具备实体，绑定后直接在宿主意识里与其交流。”

　　季饶眉角抽了抽，虽然仍未完全相信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但视线落回电子屏幕时，又觉得是不是真的也无所谓了。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C选项上，仿佛要把它盯出个洞来。

　　就算是梦也没关系。

　　让我再看他一眼。
　　看他穿着干净清爽的校服和总是刷的一尘不染的白色运动鞋。

　　可以的话，我想贪心一点，摸摸他柔软的黑发和眼尾处那颗浅红的痣。

　　再让我肆无忌惮地拥抱他一次。把脸埋进他的衣领，轻嗅那股似有若无的玫瑰香味。

　　想到这，季饶干涩了七天的眼眶又陡然湿润了起来。

　　“我选C。”
　　“叮——选择成功。回溯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就算是一个荒诞的梦也好。

　　“七、六、五、四……”
　　他就像在沙漠里迷路了很久的旅人，弹尽粮绝时忽见一片绿洲。明知是海市蜃楼，也甘愿朝着那片虚幻的生机，用尽最后力气爬过去。

　　“三、二……”

　　“一。”
　　最后一个数字落下的瞬间，电子屏的白光骤然炸开，季饶只觉得眼前一刺，身体像被卷入无形的漩涡，耳边的机械音、周遭的空气都在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失重般的眩晕。

　　等意识再回笼时，鼻尖先撞上一缕熟悉的、淡淡的玫瑰香——是林星衍最喜欢的沐浴露的香气。

　　季饶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教室头顶的吊扇。
　　吊扇看起来颇有年头了，正慢悠悠地转着，把窗外的蝉鸣和讲台上老师的粉笔声，一圈圈送进耳朵里。

　　桌角的练习册摊开着，页角还留着一道浅浅的折痕，那是“昨天”他为了方便找题特意折的。
　　而旁边的座位上，那个穿着干净的校服的林星衍正微微低着头。阳光落在他柔软的黑发上，眼尾那颗红痣在侧脸的阴影里，若隐若现。

　　季饶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笔，指节泛白。
　　“啪——”

　　因为用力过猛，手中的黑笔不堪重负地四分五裂，发出清脆的声响。笔芯滚落桌面，笔盖更是不知道被弹到哪去了。

　　好在现在大家的注意力基本都在讲台上，没人向他这边看。

　　一旁的林星衍离得太近，被这声音吸引，转过头去看着他。
　　视线相撞的刹那，季饶猛地屏住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又狠狠往高处抛去，连带着指尖都开始发麻。

　　少年的目光往下扫过那支“阵亡”的笔，先是愣了两秒，随即笑了。
　　林星衍笑起来的时候，桃花眼会弯成一个十分好看的弧度，眼底像盛满了初夏的光。红润饱满的嘴唇微扬，模样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做什么噩梦了？”林星衍朝他靠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揶揄的笑意，“好学生原来也会上课睡觉啊？”

　　季饶狠狠闭上眼睛，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指腹用力按着自己微微出汗的掌心

　　待心绪稍微平静下来，季饶才缓缓睁开眼。

　　再次见到林星衍之前，他无数次设想过此刻——自己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将人死死拥进怀里，恨不得揉进骨血里，把属于少年的每一缕气息都贪婪地攥在掌心。

　　然而现实却恰恰相反，他现在连抬眼和林星衍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他没有遇到我就好了。”
　　季饶默默的想着。

　　致使他走向深海的，不只有昔日爱人的死亡，还有无尽的悔恨。

　　他没有一刻不在后悔。

　　一个从小被捧在手心里的少爷，在母亲和父亲温暖的臂弯里长大，他本该拥有自由快乐、前路光明的人生。

　　如果他不曾闯入对方的世界。
　　那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世界。

　　倘若当初没有选择坐在这个位置、没有答应林星衍猛烈的追求，依然恐同、没有被撞破出柜，害的林星衍只能和自己一起住在破出租屋里……
　　就不会体会到被分手这样酸痛的心情，林星衍也更不会死……

　　死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

　　“我有什么？”季饶痛苦地想着，“我凭什么？”

　　“这道题主要考立体几何……欸？！”
　　季饶高中时期的班主任——杨海峰正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知识点，转过身就看见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三好学生，突然一言不发，起身冲出了教室，一时间惊讶到忘记说话。

　　“等等，季饶你干什么去！？”

　　林星衍目光晦暗地看向空荡荡的门口，思考两秒也站起身来。
　　“老师，他好像不太舒服，我去看看他吧。”
　　杨海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朝林星衍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继续讲起刚刚说到一半的数学题。

　　林星衍小跑出教室的时候，走廊已然半个人影都没有了。
　　一时间连风都安静了些。只有光洁的地板映出少年倒立的身影，与栏杆边几盆绿植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这里是理中。不仅是空海市最好的高中，更是全国的教育标杆。
　　人才济济，学霸一抓一大把，每年的高考状元几乎都出自于这所高中。如果想托关系进来，没有小七位数的打点是不行的。
　　拥有七数的存款对于季饶的家庭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要想接受最高等的教育，只能靠自己。

　　不过好在，季饶从小就是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十分优异，各种奖项拿到手软，还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堪称无可挑剔的“六边形战士”。
　　学校里几乎所有老师都笃定，他会是今年的高考状元。

　　可惜，墨菲定律似乎在此刻彰显了最残酷的力量，又或许，是天杀的命运从不眷顾季饶半点。
　　寒窗苦读十余年，大小考试从未失手，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居然是在最关键的高考考场上。

　　没人追问原因，其实也没人真的在意。
　　失败就是失败，弱者才需要借口，而世人从不爱听弱者的苦衷。
　　尤其是从强者堕落成弱者的人。没人会同情你，所有人只会摘下虚伪的面具，露出丑陋的獠牙，笑着在你的背上多踩几脚。
　　庆祝你终于从神坛跌落回泥潭。

　　前世的种种思绪渐渐回落。
　　季饶此刻正颓然地坐在通往教学楼天台的楼梯上。

　　自从三年前，有位学长由于学业压力过大从楼顶一跃而下之后，天台的大门就被上锁了。
　　永不开放。

　　现在虽然是白天，可楼梯间里却投不进半点光亮，唯有紧急通道标识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冷的蓝绿色荧光，映着周遭潮湿腐败的气息。

　　突然，下面一层的楼梯间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来人动作很轻，速度却不慢。
　　季饶当然知道是谁。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玫瑰香气，温柔的遮盖住了楼梯内的霉味。

　　直到一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季饶才僵硬地动了动，慢慢抬起头来。

　　“你果然在这。”
　　轻柔的声线打破了楼梯间的死寂，和那股玫瑰香一样，带着点干净又温和的质感。

　　季饶的视线还黏在那双白鞋上，喉结滚了滚，半天没挤出一个字。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低垂的头顶，没有探究，也没有怜悯，只是平静地等着。

　　“别跟着我了，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