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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黑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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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如约垂落,为空海市笼上一层幽邃的帷幕。今晚的夜空罕见的漆黑,看不见星星的痕迹。铅灰色的云层将月亮清冷的银辉温柔又固执地层层遮蔽。
海水一片死寂。没有星月倒影作点缀,那片墨色的海就像一滩凝固的死水,沉沉的铺在那里。
季饶面色平静的看着面前毫无波澜的海水,就这样静静站在那。
这是林星衍离开的第七个夜晚。
“你哪里配的上我?季饶。”
七天前的画面仍历历在目。
那是条被老旧居民楼夹出来的窄巷,阳光被切割成碎金,斜斜地打在斑驳的砖墙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季饶就站在那片碎金与阴影的交界处,一动不动地看着站在面前的林星衍。
对方个头明明要比自己矮些,此刻却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恶劣。
“你这么穷,每次约会只能请我吃不到三百钱的东西!不过看在你这张勉强能看的脸的份上,我也可以不跟你计较。”
林星衍顿了顿,在季饶满是错愕的目光里,字字戳人地继续说:“现在倒好,你高考还考砸了,能有什么前途?你这张脸又不能当饭吃!”
林星衍突然闭了闭眼,攥紧了一直藏在背后的手心,一字一顿说道:“我!们!分!手!吧!”
短暂的怔忪过后,一阵窒息般的闷痛猛地攥住了季饶的心脏,顿时只感觉全身血液倒流,手脚冰凉到麻木。
他半晌没吭声,只是静静盯着林星衍的眼睛,挣扎着试图从里面找出一丝撒谎或者开玩笑的痕迹。
可是没有,半分都没有。
那个从前像小太阳一样,总把温暖揉进他生活里的心上人,此刻陌生得让他心慌。
一瞬间季饶希望自己不是无神论者,他宁可相信现在的林星衍是被人夺舍了。
季饶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吸几口气强压下鼻尖泛起的酸意,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好。”
尾音简直颤的不成样子。
他没什么好为自己辩解的——穷是真的,高考失利也是真的。
或许自己真的是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穷人吧。
林星衍见他答应的这么干脆,愣了愣,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措,随即又恢复了理所当然的模样。
他了解季饶。
他是泥泞之地开出来的的野花,生来坚韧要强,死缠烂打贯不是他的作风。
林星衍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眼里是季饶读不懂的情绪。
他转过身,朝着洒满阳光的方向走去,脚步没有半分迟疑。
季饶盯着那道在心里描绘了无数次的背影。
果然,阳光不会永远停在同一处,更不会特意为某个人驻足。它落在人身上的时间是那样短暂,却又是如此的令人眷恋。
在泥泞里挣扎的野花,能被这温暖裹住片刻,早已是求之不得的幸运,他怎能贪心奢求更多呢?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林星衍越来越小的背影,直至成了视线里模糊的一点。
可当时的季饶不知道,这是彼此在这个世界见到的最后一面。
空海市的夜晚,霓虹灯次第闪烁,暖黄的路灯照在冰冷的柏油马路上。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推着小吃车的摊主刚支起炉子,滋滋冒油的烤肠香气便混着晚风,悄悄钻进每个路人的鼻尖。
季饶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闷热的晚风吹在他的脸上。他实在不愿回到那个,每处角落都刻着林星衍痕迹的出租屋里。
正出神想着,忽然不远处的街道传来一声巨响,将季饶的思绪猛地拉了回来。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接着嘈杂的议论声此起彼伏,路灯旁围满了驻足的人。
他从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但此时他也无处可去……
只是看看而已,又能怎样?
这样想着,他便鬼使神差地迈开了步子。
然后季饶就看见了,此生最恐怖,最难以忘怀的一幕。
凄凉惨白的月光泼洒在城市的每个角落,也照亮了水泥地上那抹熟悉的身影。
季饶的呼吸瞬间停滞。因为他清晰的看见——三个小时前刚和他结束恋人关系的林星衍,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之中。
昔日脸上总带着阳光的笑容的少年,如今脸上没了半分血色,只剩一片死寂的灰败。
鸦羽似的睫毛静静垂落,嘴唇里还在不断涌出暗红的血。血迹顺着线条利落的下颚流淌到脖颈,最后没入衣领中。布料被鲜血浸染,已经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哦对,林星衍今天穿的半袖是橙色的。
季饶突然不着边际的思考起来。
然后呢?现在是怎样?
季饶僵在原地,茫然地盯着眼前的景象,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周围的嘈杂声忽然全部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在地面蔓延的黏腻声响,和他重如擂鼓的心跳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待到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泪水夺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视野重新清晰起来之后,季饶才敢往前挪几步。
一步……
是梦吧?
季饶强硬的拨开站在最前面的人群,神经质地盯着地上那滩仍在蔓延的血迹。
两步……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对吧?
三步……
直到季饶颤抖的手指触碰到林星衍冰冷的脸颊和毫无起伏的脉搏,他最后一点理智的弦也崩断了。
“救护车……救护车在哪!”季饶发了疯般朝人群嘶吼道,第一个字就破了音。
“来人!救救他……还有救,不是吗……”季饶声音愈来愈小,到最后近乎低到听不见。他无助地抬头看向周围越来越密集的人群,眼底一片猩红,无色的眼泪从这双眼睛里流出,仿佛流的是血泪。
有位路人人于心不忍,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救护车在路上,警察也马上赶到。你是这孩子的朋友吗?唉,这么年轻……帮忙联系一下他的家人吧……”
季饶充耳不闻,只是紧紧攥着林星衍失温的右手。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终于传来微弱的鸣笛声。救护车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事故现场外围的安全区域。
两名医护人员携带急救箱、心电监护仪快速下车。
医生跳下车,扫了眼惨不忍睹的事故现场,轻轻叹了口气。
“伤者无意识,无自主呼吸,颈动脉搏动消失。”医护人员一边用手指按压伤者颈部侧方,一边观察胸廓起伏,随后看了眼心电监护仪的屏幕:“初步判定已无生命特征。”
“严重颅内损伤,颈部大动脉破裂……不具备抢救条件。”
季饶没再上前,只是站在安全线外,眼神空调地看着医生井然有序的操作。
有个医生来到他面前和他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清,只觉得一阵耳鸣。
“可以宣告,当场死亡。”
季饶顿时眼前一黑。
心口处仿佛被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死死压住,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滞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艰难地跳动,每一下都沉重得像是要坠穿肋骨。心口处尖锐的痛,在撞上那块“巨石”后,全都碎成了无声的粉末。
然而剧烈的情绪起伏过后,是麻木的平静。
心口的巨石转而变成一种钝重的、弥漫开来的空茫。他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此刻应该在难过,却感觉不到对应的情绪。
就像灵魂抽离出身体,冷冷地看着这具躯壳在原地发呆。
季饶蹲在原地缓了一会。等到视线重新清晰起来之后,平静地拨通了林父林母的电话、平静地挨了几记耳光、又平静地站在了三天后林星衍的葬礼上。
“你给我滚出去!”
记忆里的林母许星濡,永远是优雅知性的模样,举手投足都透着大家闺秀的温润气质。
哪怕当初他和林星衍当着她的面坦然出柜林母也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只是客气的将他们轰了出去,顺便停了林星衍所有的卡。
季饶从未见过像现在这样,发了疯般朝他的嘶吼的林母。
许星濡顺手抄起手边的玻璃杯,狠狠地朝他砸过去。
季饶没有躲。
温热的血液向下流淌,缓缓爬上季饶高挺的鼻梁,鲜血从鼻尖滴落,一颗颗砸在白色的地毯上。
许星濡无力地靠在墙上,呆呆地看着季饶脸上的血迹。
她突然双手掩面:“对不起孩子……阿姨知道,这件事……和你无关。我只是,只是……”
起初只是肩膀微微发颤,后来那颤抖愈发剧烈,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在起伏。
季饶平静地看着她,像感受不到疼痛那样。
这点疼痛还不及你当时的万分之一吧?
他这样想着,竟自虐般又上前一步,声音微哑:“没关系阿姨,你恨我是应该的……我是他人生中一个污点。”
许星濡把脸重新抬起来,眼泪糊了满脸,哆嗦着嘴唇:“那是你们的事,错在我……如果我当初没有发脾气,没有停他的卡,他也不会不回家……也不会……”
许星濡终于说不下去了,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林父连忙跑过来搀扶她,平时在名利场上游刃有余的笑面虎林父——林哲衍,此刻眼里也透露着无尽的悲伤,未风干的泪痕狼狈的挂在满是胡渣的下巴上。
季饶无措地抿了抿唇,最后看了眼灵堂正中央摆着的那张黑白画像。
画像里的少年面容清秀,桃花眼弯成了十分好看的弧度,右眼角有颗红痣。
那是季饶最喜欢的地方,每次情动之时他总是一遍遍摩挲。少年的皮肤白皙细嫩,轻轻一按就会留下淡红色的印记。
而如今只剩黑白。
季饶再也忍受不住,逃也似的冲出了灵堂。
距林星衍出事到现在,正好七天整。
七天的时间不足以忘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反而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来遗忘从不是线性的递减,而是在某个临界点突然爆发的海啸。
当第七个清晨的阳光像从前一样爬上书桌,落在那本他送的笔记本上时,所有刻意筑起的防线瞬间崩塌。
季饶为内心筑起的铜墙铁壁,顷刻间被这场巨大的海啸吞噬殆尽。
所以他此刻选择站在这里,最后看一次潮起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