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十六载》慕离兮

2、第一章

　　安雩是圣教里的一个异类。
　　五毒教深处苗疆腹地，鲜少与外乡往来。她是教中少数精通汉语的弟子，这得益于她的师父凤瑶。凤瑶曾游历中原，心向往之，不仅在蛊术上倾囊相授，更开设汉语课程，向弟子们讲述中原的风土人情。每逢授课，同门的姐妹们大多兴趣缺缺，常常借口养蛊采药悄悄溜走，唯有安雩，总是最早到来，最晚离开。
　　安雩的亲人们大多死在了内乱中，被凤瑶收养数年，已经没有几人记得她的来历。内乱结束之后，凤瑶忙于教中事务，待到安雩长到独立的年岁，便将多年来搜集的中原典籍一一赠予她，教她自学成才。
　　于是安雩成日把自己关在房中，姐妹们都觉得她入了魔怔，若不是现任教主曲云执掌大权后，引领教中人逐步消除对中原的偏见，像安雩这样痴迷汉文化的弟子，恐怕都得被赶出圣教。
　　然而，安雩对旁人的议论充耳不闻，她只想早些到中原去。
　　凤瑶回来时，屋内尚未点灯。夕阳的余晖透过竹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安雩蜷在角落里，几乎被散落的书册淹没。凤瑶正欲开口，却听见一声清晰的“咕噜”声——来自安雩的肚子。
　　“安雩，先歇一歇吧，当心把眼睛瞧坏了。”凤瑶手中提着一篮新摘的野果，鲜红饱满，还带着水珠，“容夏今日带着弟子们摘果，分了我一些，你先拿些垫着肚子，一会儿就该开饭了。”
　　安雩恍若未闻，头也不抬地哼唧两声。
　　凤瑶轻叹一声，放下果篮，走到安雩身边，轻轻抽走她手中的书卷。书页上尽是密密麻麻的批注，那娟秀的字迹，竟有几分她年少时的模样。
　　“你若执意要去……”凤瑶的声音柔和下来，“待过些日子，会有一支去中原的商队。我会同他们交代，护送你一道。但是，安雩……”她顿了顿，凝视着弟子明亮的眼眸，“中原地广人稠，你可知该往何处去？”
　　安雩沉默了片刻，终于抬起头来。烛光下，她的面庞显得格外稚嫩，却又有着超乎年龄的执着。她颓丧地摇摇头：“师父，我不知……”
　　“教主开明，可中原人依旧视我教为邪教。五毒弟子在外，多有凶险。若日后你离开商队独自一人，你……”
　　“可师父，我要去寻找我的母亲。”安雩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掷入湖面并未泛起涟漪，但那一声扑通又让人难以忽略。
　　这回轮到凤瑶短暂失语。
　　安雩的父亲曾是教中勇士，在内乱中为保护教主殒命。临终前，他将妻女托付给凤瑶。而安雩的母亲因丈夫惨死而神智失常，终日沉浸在那场血腥的噩梦中。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她趁守夜的弟子打盹，偷偷爬上了一支前往中原的商队货车，从此音讯全无。
　　不足一月的时间，安雩接连失去双亲，她发了疯一般要去中原寻人，可彼时她不通汉语，更是从未离开过圣教，凤瑶忧心她莽撞行事，便允诺收她为徒，教她中原之事，待她学成，自然会送她去中原。
　　彼时凤瑶想着，学习中原语言、文字少说也得数年光景，时光或许能冲淡安雩的执念，又或许在此期间能有母亲的消息。可她低估了安雩的执着，也低估了一个孩子对母亲最本能的思念。
　　“我不会拦你。”凤瑶终于开口，声音里有着难以察觉的叹息，“商队是往江南去的，我同你说过那里。”
　　安雩想了想：“是师父曾经去过的江南吗？”
　　凤瑶微微颔首，眼神飘向远方，仿佛穿越千山万水。
　　安雩敏锐地捕捉到师父的情绪变化。她想起偶尔听教中其他弟子提起的往事——凤瑶曾经护送过一位来自中原的男子回到江南，还在那里住了一年时间。所有人都觉得凤瑶会为了那个男子留在中原，可凤瑶回来了，对那段经历更是只字未提。
　　“师父。”安雩小心翼翼地问，“您觉得……我母亲会在那里吗？”
　　凤瑶收回飘远的思绪，轻轻抚摸着安雩的头发：“江南商贾云集，若你母亲还在中原，那里或许是个打探消息的好去处。”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当年那支带走她母亲的商队，正是前往江南一带的。
　　安雩似乎从师父的话中得到了莫大的鼓励。
　　“既然决定要出发，这几日便开始收拾行装吧。”凤瑶柔声道，“离商队出发还有半月余，这些时日，我再多与你讲讲中原的事。尤其是江南一带，那里的风俗可与我们大不相同。”
　　安雩重重点头，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书卷，拿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甘甜的汁液在口中弥漫开来，她却品出了另一种滋味。
　　窗外夜色渐浓，虫鸣四起，远处传来隐约的笛声，安雩望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月亮，心想：中原的月亮，也是这么圆吗？
　　“阿娘。”她轻声自语，仿佛怕惊扰了夜的宁静，“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凤瑶悄然退出房间，她站在廊下，又忍不住回身望向那一脸希冀的少女。她也曾向往江南，可……凤瑶轻笑着摇摇头，江湖茫茫，人事已非，何必再去打扰那段尘封的过往。

　　半个月后，安雩踏上了去往中原的旅途。
　　凤瑶站在老树枯藤之下，目送着商队的驮马铃声渐行渐远。安雩回头望去，只见师父的身影依旧伫立，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仿佛与逐渐模糊的圣殿融为一体。
　　商队里大多是常年往来苗汉之间的熟面孔，一半是苗人另一半是汉人。凤瑶事先打点过，领头对安雩颇为照顾，特意为她安排了一匹温顺的小马驹代步。
　　一路向北向东，空气也不再是湿润的、带着泥土与草木芬芳的气息，而是染上了几分干燥与凉意。商队里都是大老粗的壮年男人，安雩总是跟在队伍最后，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凤瑶为她准备的盘缠、一些防身蛊虫。她大多时间很安静，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书中描绘过的景象一点点变成真实。
　　宽敞的官道、路边热闹的茶肆还有衣着迥异的中原人。
　　一路行了十日，商队抵达了南屏山地界。领头告诉安雩，他们在南屏山□□完一批货后就要转道北上，与安雩并不同路。
　　“安雩姑娘，前面岔路口我们就该分道了。”领头指着前方，“你得从那边那条小路上去，翻过这个山头，就会瞧见车马行，那儿租车的地儿多，姑娘你不识路，租一辆车送你去扬州最妥当。不过这地方山路复杂，你一个姑娘家定要小心。”
　　安雩有些茫然，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领头看着这跟自家闺女差不多大的姑娘，心中不忍，可生意又耽误不得。他远远瞧见岔口有个租驴车的棚子，做的都是翻山越岭的生意，指望他把安雩送去扬州是不成了，但也总比放着姑娘自己走山路安全些。
　　领头替安雩付了驴车的钱，车夫是个眼神游移、面色蜡黄的中年汉子。
　　“放心吧老板，这山头山我常跑，定把这位小娘子平安送到地儿！”车夫拍着胸脯保证。
　　安雩谢别了商队领头，独自坐上摇晃的驴车。
　　山路崎岖，越往深处走，人烟越是稀少。林木愈发葱郁，几乎遮蔽了天光，只余下斑驳的光点洒在路上。安雩却是不太怕的，这里比起苗疆深不可测的幽深密林，甚至可以说得上开阔明朗。
　　不知行了多久，驴车忽然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了下来。
　　“姑娘，到地方了。”车夫扭过头，脸上早没了之前的热情，只剩下几分狡黠和贪婪。
　　安雩疑惑地探出头，这哪里像是领队说的车马行：“这里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没错没错，就是这儿！车费一共五两银子。”车夫伸出手，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安雩心中一沉，凤瑶给的盘缠虽足，但她也了解过中原的物价，五两银子近乎是天价。这么短的路程就要了五两银子，分明是讹诈：“出发前说好只需五十文钱，为何变成五两？”
　　“那是山下的价！上了山，路难走，价自然就高了。少废话，快给钱！”车夫态度蛮横起来，跳下车辕，逼近安雩。
　　安雩抱紧包袱，后退一步：“我没有那么多钱。即便有，也不会给你这无赖！”
　　“啧，你这小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车夫见糊弄不成，竟直接动手要来抢她的包袱。
　　安雩又惊又怒，左手护住包袱，右手已悄然探入腰间一个小小的绣囊中，那里藏着她防身的蛊虫——一种能让人腹痛难止的阴蛇蛊。她在教中很少有使用蛊术的机会，可毕竟跟着凤瑶修习多年，这驭蛊的本事也远胜过那些未入门的族人。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微凉蠕动的蛊虫时——
　　“住手！”
　　一声清朗的断喝自林间响起，紧接着，一道青白色的身影如惊鸿般掠至，落在安雩与车夫之间。来人似乎只是随手一拂，那凶恶的车夫便“哎呦”一声，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安雩怔住了，捏着蛊虫的手指停在绣囊之中。她抬头望去，只见来人身着青白道袍，手持一柄长剑，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眼神澄澈而明亮。
　　“是、是你？这位道长，饶、饶命啊……”
　　那车夫看见来人，连滚带爬地爬起来，也顾不上他那辆破驴车了，嘴里胡乱嚷嚷着，狼狈地窜入林中，瞬间跑得没了踪影。
　　安雩望着车夫落荒而逃的背影，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慌忙将握着蛊虫的手抽出，下意识地藏到身后，心中一阵后怕与庆幸。
　　好在没被人瞧见。
　　那位年轻的道长收了剑，转身看向安雩，稽首一礼：“姑娘受惊了。”
　　安雩的心跳尚未完全平复，她学着对方的样子，有些生疏地回了一个中原女子的礼：“多……多谢道长出手相助。我……我没事。”
　　她尽力让自己的官话显得标准，但尾音仍不自觉地带上了些口音。
　　“这车夫前些日子讹了我师妹一笔钱，本以为他已经吃了教训，没想到不过几日他又出来骗人。”
　　啊……原来是个惯犯啊。
　　安雩气闷，她是不是太倒霉了点，第一回出门就遇上这种人。
　　年轻道长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少许行李，又看了看眼前这独自一人出现在荒山野岭、衣着明显是个异族人，却说着蹩脚汉语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但他并未多问，只是善意提醒：“山野多险，姑娘为何孤身在此？”
　　安雩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我要去车马行租车，可我不识路，就托他载我翻过这山头……”
　　“原来如此，既是去车马行，我送姑娘一程如何？”
　　安雩闻言有些惊讶：“您帮我赶走他，我已经，已经很过意不去……不、不劳烦了……”
　　他瞧着少女努力憋出中原话的模样，唇角扬了下：“不麻烦，顺路而已。”
　　“谢谢道……道长？”
　　“不习惯的话，叫名字也行。在下容弗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