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玻璃瓶》陈踱

36、第 36 章

　　我自己一个人回了小叔叔家。

　　一屋子的人，男女老少，和我相似眉目的，不相似眉目的。

　　轮椅上的男人，头发花白，看着我嘴唇翕动。旁边有好几个长得跟我相似的年轻男女，我觉得对他们家来说，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根本无所谓。

　　我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我跟他说：“你见到我了，可以走了。我不想认你，也不会认你，跟你们一家我不想扯上任何瓜葛。”

　　小婶婶走上来，又像前两天那样搂住我后背，握住了我的手：“小优啊，别太狠心了，毕竟是……”

　　“我永远就一个爸！”

　　我话比她说得更快：“小婶婶，我骗了你们家这么多年是我不对。你算一下你家养我到现在花掉的所有开销，然后我算一下我这几年打回来的钱，看看能不能相抵。我觉得是够了。”

　　说完我就回房收拾行李，小婶婶要跟进来。本来懒懒躺在床上玩手机的赵诚诚突然一跃而起把她妈锁在了门外。

　　然后又躺回床上去玩手机，跟我说：“堂姐，有时候我还是挺佩服你的，酷啊。”

　　我一边很快地收拾行李一边跟她说：“你房间我还给你。以后我不回来了。你小时候我对不起你，不像一个姐姐样。其实我那时候是讨厌你妈，不是讨厌你。你也别动不动用‘看不上’这个词挂嘴上让我来愧疚了。”

　　她又翻了个身：“喂，我按你说的给小孙主动发了条短信，我们和好了。”

　　“那就好，你以后好好过，别让我看不上你。”

　　我收拾完行李，拖着箱子，走到小叔的“桃花源”外面。这么多人挤在他家的时刻，他还是躲在自己桃花源，不想闻任何身外事。

　　我敲了好几次门，门没开。好在我有桃花源的钥匙，这里也曾经有我的一半。

　　我打开门，对着我小叔叔说：“我走了，小叔叔。我对你很生气。小婶婶骗我我不生气，你骗我我就特别气。就跟你觉得被我骗那么气。我可能要气很长一段时间。这个镇上烦死了，每次回来我都特别不开心。我都二十六了，不，二十七了，为什么我还要因为我小时候的那些事被人议论。就是因为这里每天都没什么新事，年轻人都走了，老人就喜欢谈旧事，不让那些破事过去。所以我以后不回来了。你想我的话，打我电话，来看我，我来车站接你。”

　　然后我就拖着我红色的行李箱走了，除了我小婶婶，没人在后面追我。我就像一头被斗牛士的红布驱赶的牛一样，倔头倔脑往前面迎着风一直往前走。

　　不理我小婶婶一直在后面叫我“小优，小优。”

　　后来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手掌还是热烘烘的。

　　“养你那么多年，你说走就走啊，这光是钱的问题吗？”

　　我把她手拉开，跟她说：“小婶婶，我知道你从小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咱们都别装了，多累。我也知道你对小叔叔是好的，对诚诚是好的。你们是真正的一家。你当时不想养我，主要不就是不想有外人介入你们一家嘛。我把你家还给你。你别留我了，否则我留下来，就要立马跟你算算我爸留给我那套房子的归属权，还要问问你为什么把它偷偷卖了。”

　　她见鬼似地后退了一大步。

　　我又拖着箱子走了。走了大半，发现支维安在酒店前面那条路口等我。

　　他帮我拖箱子：“小朋友，红着眼睛得胜归来嘛。”

　　“嗯，小朋友一夜长大，以后再也不困在这里。”

　　我坐着他的车离开这个从小长大的城镇时。看着卷着灰土的风打着旋刮过车窗，有认识不认识的目光打量我们，我把车窗摇下来，第一次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爱怎么看怎么看去吧。

　　我们两个还真的去附近爬了山。倒也奇怪，明明这座出名的山离下坤镇不远，可我一次都没来爬过。

　　办酒店入住的时候，支维安问我：“住一间还是两间？”我看着旁边明显在憋笑的酒店前台，恨恨地说：“两间。”

　　拿到房卡，我转头就低声跟他说：“你别当着外人的面调戏我。”

　　“有吗？”他装得浑然不觉的样子，“我只是按照你喜欢的做法，随时征求你的意见。”

　　酒店角落遇到一副熟人面孔。

　　穿迷彩绿羽绒服的男人抬手跟我们打招呼，“哟，我说怎么大过年的要来爬小良山，原来不是为了当梁山好汉，是为了桃园三结义。这对异性兄妹肩靠着肩走过来了。”

　　方茴伸手给我：“这位没关系的前下属，重新认识一下。方茴，维安发小。你以后别叫我嫂子了，叫我老方都比嫂子好。”

　　“什么？”支维安一头雾水。

　　我伸手遮住脸。

　　方茴伸手搂住他肩膀：“说来话长，其实我和小赵的渊源也是很深厚的。”

　　“想一想再说话。”

　　“真的，就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啊，我和小赵……”

　　“你还记得你来的目的吗，不想白来的话想一想再说话。”

　　“哎，你还威胁上我了……”方茴放开他，又转过来跟我说。“小赵啊，我现在改变立场了。我啊，真建议你跟他没关系。”

　　方茴这个人挺有趣的，嘴快话又说的密，但眉宇间始终有一份焦灼。

　　而且大过年的就算是发小，也不会无缘无故追到这。我自然知道他有紧要事找支维安谈。所以我说我先去休息一会。

　　他们说去一楼的咖啡角喝杯咖啡，等会吃饭叫我。

　　吃饭是方茴打的我电话，下到餐厅看见他们。

　　方茴有些洋洋得意，而另一个人脸色不佳。我以为他们谈得不好，结果支维安带着愠怒对我说：“我是不是还在你黑名单里？把我放出来。”

　　原来如此。放了几年，我都给忘了。

　　隔天来了更多的人，这些人明显就是工作相关的人。

　　爬山的时候有人一直在跟我们讲解这座山的历史、古迹、配套设施、客流量，不像是讲给旅客听的，倒像是讲给潜在投资方听的。支维安听得很仔细，一边听一边问。

　　我爬的慢，围在他身边的人又多，慢慢我就落了他一小段的距离。他也没注意到。

　　方茴倒是像昨天把事情解决了，今天一副完全享受大自然的模样，脚步轻松。他走在我身边。

　　“别介意，你哥要自立门户，只能抓紧每分每秒努力工作。为的也是让你将来过上好日子。”

　　“他要投资这里吗？”

　　“对啊，你哥好几年前就想投资旅游行业。但那边有不同意见，一直拖着没进行下去。现在无人管了一身轻，可以大展手脚。我们公司项目也有他投的，还有个新项目才开始。所以我一知道他和他爸闹翻，就赶紧来问问情况。好在，你哥比我想的还稳当，早留了后手。”

　　“什么我哥？”我听着这个说法总觉得怪怪的。“那我叫你嫂子咯。”

　　“我倒是无所谓，你不怕被你哥眼神冻死的话，试试看。情哥哥不也是哥哥吗？一样了。”

　　“他有妹妹吧？”

　　“亲妹妹有好几个。我见过其中两个，哇，那真是……还是你可爱多了。”

　　“我不是可爱这一类的。”

　　“心地纯良的人都很可爱，所以你在我这里就是可爱挂的。”

　　“那你发小在你眼里呢？”

　　“他嘛？”方茴说，“我要是硬昧着良心说他多可爱，良心都不干啊。良心就会自己叫着说，我最多说他一半可爱，撑死了就一半。”

　　方茴这个人相处起来很轻松，总让我想到闫丽他们几个，所以我就笑起来。方茴也笑了。

　　大松树松针带露，树下红绳飘啊飘的，我伸手摸了摸红绳。

　　然后有人返身走回来，抓住了我抬着的手。

　　“别走得太慢。”

　　方茴伸手围住嘴，小声在我背后说：“忘了告诉你，他这个人嫉妒心超级强的。小时候就是，老师表扬了我，要是没表扬他，他就会想凭什么？”

　　我问他：“你是吗？”

　　“是。”

　　“所以你在想凭什么爬山到现在你一直对他笑，不对我笑？”

　　他微转了头，没说话。

　　我今天怎么会对他笑呢？

　　从今早发现来了那么多人之后，我就在想，看这个小良山投资是顺路，还是看我是顺路，是查我家乡的资料时关注到小良山，还是研究小良山时发现了我家乡。

　　他说突然奇想来旅游，真的是突发奇想吗？突然奇想，能在新年还没完全过去的时候，聚齐这么多人？

　　让头脑缺氧的瞬间过去之后，就会有新鲜的冷空气让脑袋清醒过来。

　　永不毕业的402中，微信在闪动。

　　弹簧：没想到你们还能在一起。

　　欧也妮：你说他会不会是为了你才和他爸闹翻的。

　　灯芯美人：……

　　复读学霸：想也不可能。

　　弹簧：@欧也妮，你什么脑子。

　　欧也妮：我分手后只看甜剧，现在脑子确实像糖浆泡过了一样。看见楼下垃圾桶里一束好好的百合花，都能脑补出一部一方想要破镜重圆另一方宁死拒绝的二十集连续剧。

　　弹簧：你别从垃圾桶捡花，大不了下次我送你。

　　欧也妮：（凸眼吃惊的表情包）你怎么知道我动过这个念头，那花挺好看的，好大一束。剪下来插花瓶其实不影响。我都没收过这样漂亮的花，不知道谁扔的。

　　弹簧：再好你也别捡。还有，我第一次想说你和程功分对了。

　　欧也妮：别提他。我本来都忘了。那万一以后他又跟他爸和好了，你们还不是又要完。父子两个哪有隔夜仇？
　　（过了十秒钟，被撤回）

　　弹簧：……

　　欧也妮：别提他。我本来都忘了。

　　欧也妮：美人，我按你意思赶紧撤回了，重打了一句。学霸没看到吧？

　　复读学霸：没。

　　欧也妮：你说他们有结果吗？

　　复读学霸：没。

　　灯芯美人：你别再发群里了！

　　欧也妮：啊！

　　弹簧：……

　　灯芯美人：……

　　欧也妮：……

　　群里陷入一大堆省略号里面。我舍友说了或者没说的话其实我都明白。

　　她们不想在我这个应该很开心的时候打击我，所以她们有所保留的沉默。

　　支维安是选择了另一条路，所以才选择了不在原先那条路上的我。而不是因为我在另一条路上，他才选择了另一条路。

　　这里面看起来结果相似，却差别巨大。

　　就像一条裂缝表面细微，越往下看却可能看见地质下面鸿沟深深。

　　可我没像以往一样心怀戒备地推开他，可能是他说出了那句我有那个权利的话，也可能是因为他在那个桥洞里捡了我。

　　可能是因为我们坐缆车下来时他伏在我肩头睡着了，睡得非常安心，像一个对我毫无防备、完全信赖我的孩子一样。

　　也可能是因为这一路他一反常态地时时在逗我；可在回程的时候，在空无一人的山间道路上，两边森森的山林间，他开得飞快，脸上有一种异样的疲惫，和接近恐怖的沉默。

　　更有可能是因为年初七我陪他去看望他外公时，他外公连门都不愿意开，隔着门跟他说，你早就该知道，你既然有了那个有钱有势的爸，就没有我这个外公了。

　　那时候我才真正发现，他和躲去桥洞中的我一样，我们真的都没有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