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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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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睡觉,我和赵诚诚一间。
其实我也能理解她为什么一直讨厌我。
小时候我家境比她好,我的玩具、衣服、零食都是最新最好看的。
她心无城府,又爱吃又爱玩,像个小跟屁虫一样鼓着脸跟在我后面,说堂姐你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玩。然后经常问我这个能不能借她带回去玩,那个能不能给她吃。
我有时候很慷慨,有时候又觉得她烦。有一次我看见我小婶骂她,丢人现眼的玩意,就眼皮那么浅,一块巧克力也值得你追在人家后面伸手那么半天。不知道人家有个好妈嘛,你没有嘛。
那时候涓豪生还没倒台,很多事我还不懂,但镇上开始有一些风言风语,最重要的是她提到我妈那种鄙视的语气我听懂了。
所以下一次,赵诚诚又伸着小手问我讨一个芭比娃娃时,我小婶又把眼睛斜过来时,我把那只芭比娃娃往地上一丢:“这个我看不上,给你。”
赵诚诚眼睛眨巴两下,然后她从沙发爬到地上,把玩具捡走了。我小婶婶气势汹汹手臂一张,把她从地上扒起来,夹回了家。
大概小婶好好地给她上了一课,什么叫“看不上”的意思。
再后来她见到我时,再也不跟以前一样跟在我屁股后面。我也无所谓,亲戚家的小孩多得很,她们都爱跟我玩,不跟我玩的人还没人跟她玩呢。
赵诚诚就自己一个人呆在角落,抱着一只快掉光了毛的猴子玩偶,拿小梳子梳着它的头顶。看着我们其他人热热闹闹地跑来跑去。
她有一双大得过分的眼睛,很清澈,跟她手中抱着的那只孤零零的猴子眼睛有点像。
到了我妈去世之后,我去学校时,我也成了呆在墙边那一个。但我会拼命反抗,冲到教室中央跟人打架,拖人去校长办公室。
但诚诚像已经在墙角呆惯了,明明这跟她关系那么远,她却好像受这事牵连很深。或许坏孩子总是找最弱的那个下手,他们才根本不在乎理由。
后来她的性格有些极端,有时候孤僻,有时候心血来潮时又会鼓起眼睛骂人,骂得比我小婶婶跟街坊吵架时还凶还难听。
直到她谈恋爱,才开始好起来。她脸上开始有温柔的笑,脸颊长了肉,大眼睛的光泽有点小时候的影子。也不再动不动拿“看不上”这个词挂在嘴巴来让我懊悔。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总是怀着点歉疚似的。
他们家收养了我,爸妈离了婚,她的卧室成了我的卧室。复婚后,虽然我上大学去了,很少回来,但每次我回家,她卧室还要分我一半。
所以,我对他们一家,特别是她,我都硬不起来。
她一连几天,都蒙着头不怎么理我。
小叔也脸色不太好,一直躲在他的桃花源里不出来,就小婶对我嘘寒问暖。
小婶拉着我出门买东西的时候,我能注意到街坊邻居一些眼光。像带钩子的绳索把我上下左右围了一圈,像在颠一条鱼的重量。但是当我警觉起来,回头直视他们时,他们又带着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跟我说:“高材生回来了啊。”
初二晚上,外面一直传来烟火声。
我看赵诚诚拉开一点窗帘,一直在看外面璀璨的烟火。
侧脸寂寥,清澈的眼睛里映出烟火的残影,又有些小时候呆在墙角落寞的影子了。
我忍不住问她:“你和小孙和好了吗?”
“没,”她说,“连条短信都没有。”
“你给他发一条呗,男人也要面子。小孙平时一直对你挺好的。”
“你真觉得他对我好?”
“不是你自己说的啊,上回你急性阑尾炎,人家出差出了一半还特意请假回来陪;你病后胃口不好,人家还为你特意学了做饭,花样百出地做饭,就怕你吃不下;上次,我看他打牌的空隙,都经常给你捏捏脖子,肯定是记得你经常脖子不舒服,怕你坐久了难受。”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他说话难听。一发火,就像变了个人。”
“你想想,你生起气来说话不也那样吗?”
她突然冷笑数声,“我说话难听,那是要看人做了什么事。要不是我们家,换了别人家遇到你这种,宰了你还是轻的。骗人能骗这么几十年,啧啧,遗传了谁的好本事啊。”
我一言不发,只是算着我从被收养至今的学费,加上衣食住行的费用。六年来,我每个月都给小婶婶汇生活费,不知道算不算还清了。如果还清了,这里我以后还要不要回来。
突然诚诚又说:“放心吧,你只要不想走,除了我,没人赶你。我嘛,说话一向没人把我当真。我爸嘛,老好人一个,难受两天,就又心软下来了。其实说到底,这个家还不是我妈当家作主,我妈早就打好了算盘要向着你。”
她突然说:“你没觉得我妈转性了一样吗?那么向着你,你猜猜是为什么?”
“……小婶婶心好呗。”
“她心好?全下坤镇没有比她算得更精的人了。你不是一向比我聪明嘛,那你怎么猜不出?要不要我帮你提供几个,你可能看不上的答案。”
我拍一拍枕头。“我想睡觉了。”
“哎,堂姐,你骗人有一套,原来骗自己也有一套啊。你不让我说,我偏要告诉你。我妈还不就是想,你都养这么大了,能挣钱还每月给她钱,以后出嫁了彩礼她还能拿一笔。万一真像镇上传闻似的,找了个有钱人,管你是做女朋友,还是做小三,反正你有钱的话她还能捞更多一点。她干嘛不赶紧笼络着你,要把你这个大摇钱树赶走。而且我听见她跟我爸说,那个姓濠的虽然倒了,家里有个侄子还当个小官,没受到什么牵连,这也算拐弯抹角连上些关系了。以前你妈在的时候我们家没沾过什么光,都是我爸假清高,以后能沾一点是一点。他们还为了这两句话吵了一整天。可惜我爸没啥用,最后只能躲在书房当什么都听不到。”
“小婶婶不会喜欢你跟我说这些。”
“那我可无所谓。说实话,我倒希望有个爸妈来认我,我头也不回地跟着走。我倒看不出你要赖在这个破烂家干嘛。哦,不过你一年也就回来个两回。不过,我跟你说了这样的话,说不定你以后一年两回也不回来了,我总算可以回到拥有自己房间的时候了。”
诚诚在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盖上被子说:“让我想想,你现在到底是会选择相信我,还是相信我妈呢。”
初三,我一整天都无精打采,像赵诚诚一样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她也看电视,我也看电视。但我们两个都不讲话。看起来倒是难得和平了一点。
可我心里还在想着,以后,这里我还要不要回来。
晚上时候,小婶对我说:“明天中午,我表舅大寿,我们全家都要去。”
“小婶,我能不去吗?”我实在不想出门,而且小婶的表舅那是多远的亲戚,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也无所谓。
“礼金都送了。再说大过年的,老窝在家里多没意思。”
“我生理期肚子不舒服。”
“明天呢,今天好好拿热水袋捂捂。”
我本来还想找点什么理由,突然听见小婶婶说:“小优,你记得不,你考上大学之后来找我那回,说你要去上大学了,所以小叔这次请客,准备把所有亲戚们聚一起吃顿饭。但你想提前来告诉我,其实这饭本来小叔叔不准备办的,主要是还惦记我,所以寻这个借口请大家吃饭。其实我心里知道不是这回事,但我当时就想有个亲女儿也不过如此了,为撮合我们两个人这么下功夫。所以我就来吃了这顿饭。”
“小婶婶……”
“所以其实我娘家的亲戚好久没聚了,借这个机会,看看你们这些小辈,也就过年有个机会。”
“……好,小婶婶,我去。”
赵诚诚还是看着电视机,但不知道放到了什么剧情,她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在看一场好戏。
到了镇上最中心的那个饭店,小婶婶进门前还把我小叔的衣服给拍了拍,仿佛要把他收拾得更齐整体面些才能见人。
小叔看看她,她又拍他后背一下,好像是要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小叔突然看了我一眼,目光闪动。像心软了似的,不像前两天了总是不愿意看我。
我对他笑了。就是那种小孩做了坏事后希望被大人原谅的笑,带一点点讨好。
赵诚诚也在笑。
她嘴角始终带着一副神秘莫测的笑意,那笑意我要进了包厢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个寿宴为什么在一个包厢里呢?只有一桌呢。
我觉得很奇怪,然后看见轮椅上一个和我眉眼相似的男人,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
我楞在原地很久,等反应过来,我转身就跑。
小叔在后面一直叫我,他在饭店门口拦住我。
“毕竟是至亲骨肉,见一面总要的。他也没多少日子了。”
“与人不诚,则丧德而增怨。”我咬着牙问他,“小叔叔,你就是这样教我诚实的啊。”
说完我就又跑掉了。小叔叔没再来追我。
我就在街上胡乱走着,手机一直响,我把它关掉了。我想,哇,这下我真是没有亲人了。让所有亲人都他妈见鬼去吧。
我不知道去哪。镇上的小店过年都关门,沿街的铁门看起来跟监狱似的。有电动车擦着我身边开过,溅起干燥的灰尘扑我脸上。
我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回过神来时,我呆在一个桥洞里。
小时候呆过的那个。
河水依然乌黑,桥面结了薄冰,很脆。我找个块石头,往上面扔。一砸,破了一小块,又砸,又破了一小块。
我把桥洞里的石头都扔了出去,把冰面都敲得都是黑洞洞的小洞。像空落落的大眼睛。
再也找不到石头时,我突然想我要是跳下去呢。那该是多大的一个洞。
但我就是这么想了一小会,我反应过来时,心脏都抽紧了,我赶紧呼吸了一大口。想着,我有病啊,我干嘛想这个。
可又有另一个声音跟我说,你不想跳下去看看冰面有多脆嘛,哗啦的声音,像你妈妈一样跳下去,然后再被捞起来。
这样赵诚诚就不会再怨你了吧,小叔叔和小婶婶会懊悔吧。
我对它说,你有病,我才不会这么做。
不会吗?你几乎一无所有呢。那个声音在我耳边嘲笑我,你什么都没有,就算有也都失去了。你想不想看某个人为你哭一次,可惜你活着做不到呢。
我在桥洞里坐下来,突然很想念客厅里那台缝纫机,我需要那根针来扎一下我的手,让我清醒一点。
有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突然从桥上砸了下来,把冰面砸了一个特别大的洞。
我从桥洞伸出脑袋,抬头去望,看见有个绝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人,站在灰色的桥上面望着我。
正常人应该会问“你怎么在这”吧,
可我问的竟然是:“我要是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他就那么看着我,问我:“你呢?”
“不会。活着的时候就为你哭得够多了。”
“这次也是吗?”
“不是,只有一小半是。”
他似乎想笑,但冬天的风把他的笑吹得也有些寂寥。
我问他:“你扔了个什么东西下来。”
“苹果,我带了个苹果,你再去买个包子。我们一块去流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