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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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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工作做得不顺,顶头上司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中年男人。
在逐渐开始知道粤语里的骂人词汇有哪些的日子里,新年接近了。
我回了小叔叔家。
我拖箱子进门,堂妹赵诚诚正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看见我进去,瞥我一眼,把遥控器一扔,对着厨房喊道。
“妈,有人回来了,开饭。”
然后又走回去沙发,对着遥控器一顿乱按,一脸无聊。
近年来,我们关系有所缓和。她找了个家在邻镇的男朋友,两个人感情挺好,又都在本市上班,周末两人经常一起回小叔家吃饭。
去年过年,我还和她还有他男朋友一起放了烟火,打了牌,还输给他们一百多块钱。
所以我主动跟她说话:“诚诚,小孙呢,今天没带回家来吃饭?”
她突然从鼻子里笑了笑:“那你怎么不把你的有钱男朋友带回家吃饭。”
我楞在门口。
“我没什么有钱男朋友。”
“没有吗?镇上都传遍了,说你上班的城市一半地产都是他们家的。喂,好歹捞几个房子回来,然后捡套你最看不上的送我呗。只要能住我不嫌的,省得我成天听我爸和我妈为了你吵架。”
小婶端着菜走出来,竖着眼睛训她:“你别跟你姐瞎闹啊,她才刚进门。别和小孙一吵架,全世界就欠了你似的。”
“就欠我就欠我,你们都欠我!要不是爸要收养她,我会从小到大都被人指指点点?到现在和姓孙的吵了架,他姐来劝架还暗戳戳拿这出来说事,好像她弟肯要我,是我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我哪里比他差了。不就比他差在有个臭气冲天的亲戚嘛。”
“你,你再说,长大了不打你了啊……”小婶放下菜,就从柜子上抽了个塑料鸡毛帚出来,要往堂妹身上抽去。
我虽然知道只是做给我看的,但仍然赶紧放下行李箱去劝。
“诚诚不就是这样,心情一不好就瞎说,我不介意的。小婶婶,我们吃饭吧,我饿了。”
“你当然不介意。换我坐在几百万的豪车里,还有男朋友嘘寒问暖地送着去诊所我也不介意啊,人家有女朋友也不介意啦。”
“黄孝亨家传出来的吧,我跟他结仇他当然信口开河。”
小婶婶突然说:“也不是光他们家。阿芳阿姨女儿在诊所上班,说看见过你和男朋友。骑电动车下班时等着红灯,还又遇到你们了呢。”
我轻笑了下,原来我这么有名,我根本不认识是谁的人,还能一眼把我认出来。怪不得要跟我提什么“手铐的一半”。我都快忘了,报纸上以前总爱评论涓豪生倒台,一半是因为金钱,一半是因为女人。
“没有,这是误会。”我说,“我没男朋友。”
“姐,”赵诚诚突然说,“干嘛否认得那么坚决,要不你也给我介绍个呗。这年头笑贫不笑娼。我也想穿了,与其嫁过去受姓孙一家的窝囊气,我还不如找个实惠的。有钱老头也无所谓,介绍个你看不上的呗。”
我缓缓说:“我没这种本事介绍。”
“你一向不是最有本事最能耐的嘛。有本事把我们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十几年,还能让我爸妈为了你这个毫无瓜葛的外人离了婚再复婚,撒谎撒成这样,你还不本事?”
我有些迟钝地扫过屋里,这才发现屋里一堆包装豪华高档礼品和大果篮,和往年过节时只有寥寥几盒便宜水果很不一样,像是平白无故多了个出手大方的亲戚。
“看出来了吧,你亲爸要上门认你来了。你亲哥哥先来过了。改天就把你认回掉毛的凤凰窝里去。”
我站在屋子中间一动不动,赵诚诚扫了我一眼,又扫了她妈一眼,气咻咻走到她屋子门口,“砰”地一声关上门。
“我不吃了,别叫我!”
原来我过年要说的话,已经有人帮我说了。
小叔走了出来,说:“吃饭吧。”
我和小叔、小婶一起吃了一顿特别沉闷的饭,只有小婶不停在说话。
说米,说饭,说菜,说我就小时候还胖嘟嘟的有肉后来就一直瘦了只往高里抽条,跟个排骨似的,可能因为我特别爱吃排骨。
但就是不说赵诚诚提过的那些话。
等吃完了,小叔跟我说:“你跟我来。”
小婶叫了他一声:“老赵,你以前老说什么开展学生工作注意方式方法,那你也要注意。”
这话太不像小婶平时说的话了,所以小叔看了她一眼,然后沉默地把我叫了过去。
小叔把我叫过去的地方,是书房。
书房中央,原本是一张深黄色的大楠木书桌,据说是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小叔在用。
以前他很爱惜这桌子,经常拿布把它擦得锃亮,有时候还拿白油给它抹一抹。他也同样爱惜他书房的每一个柜子,每一本书,爱惜窗台那一小盆六月雪的蓝陶小盆景。
他说书房是他的世外桃源。他一回到自己的书房,关上门,坐上自己的椅子,不管外面多吵,我小婶嘴多碎,他就觉得活过来了。
我爸去世我被他家收养后,我经常在客厅的餐桌上做作业。
那时小婶和他刚离了婚,餐桌旁有小婶留下的一个缝纫机。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很不习惯在餐桌上做作业,即使铺上报纸,我总觉得有种说不清的油腻透过报纸浸入到我本子之下,而且有一股菜叶子冷掉的油蒿气。
所以我跑去缝纫机上看书、做作业。
那个深棕色的缝纫机桌板窄,趴久了胳膊酸,但上面有一根粗粗的缝针。
我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我就把拿手往针上扎一下。这样我就不会犯困,能继续认真做题或者看书。
我不知道小叔是怎么发现的。
反正有一天他把我叫进书房。我发现,书房的大书桌已经换成两张一样大小的小书桌,书柜也空出了一半。
小叔说:“小优啊,好好读书,小叔的世外桃源从今天开始分给你一半。别用手扎针了,有小叔叔在旁边监督你呢,犯困了我拿字典叫醒你。”
我笑了。
六月雪开了好几季,我也看了好几季。
在某一次花落的时候,我拿到一封信。
我把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拍在我的小书桌上,对着一个瘦出脊梁骨的背影说:“小叔,我终于考上了。我考上了。”
那弓背似的身影手里正拿着两根从六月雪盆景里拔下来的杂草。
他说:“好,考上了也要不骄不躁。这才是你人生刚开始的一小段呢。”他说得好像非常平静,非常淡然。
可他转过身时,我笑了,他眼镜底下有道很明显的泥痕。
他用拔草的手偷偷擦了眼泪,才转身。
小叔把我叫到书房后,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是抽了一本黑封皮的《处世悬镜》给我。
那是一本非常薄的书,去掉译文,一共也没有几页。
当年我第一次高考落榜,他也给我看过这本书,只在“学贵有恒,勤能补拙”那一句下面画了条鼓励似的淡蓝线。
小叔爱书,所以一般不愿意在书上写字或者划线。可这次我再翻开,里面重重地画满了怒愤似的红线。
看到“钱字拆开,乃两戈争金,世人应晓其险也”时,我还能摇着头说“我没有。”
再翻下去,“自谋不诚,则欺心而弃己;与人不诚,则丧德而增怨,”是说人不诚实,既害了自己,又让别人怨恨,我则是一句话都反驳不了了。
“不矜细行,终毁大德。”
“改过宜勇,迁善宜速。迷途知返,得道未远。”
一行行红线映过我眼睛,小叔说:“我到现在还不能相信你能做这种事。他们说你知道,你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小叔叔一句话都没说,掉头就走。
我对着窗台上那盆掉光了叶子的六月雪站着,小时候被全班同学念那个绕口令时,我都没那么难受。
小婶过来找我,把我拉到客厅沙发那坐下。
“你小叔一时想不开。没事,有我劝他呢。俗话说生恩不如养恩,你这孩子我还不懂嘛。你不就是舍不得我们家嘛,有什么的。换我我也不说呢,平白无故几十年没认,偏偏死之前要来认,哪个愿意认他。小婶能理解。”
我一直低着头。
“小婶婶。”
小婶拍着我肩膀:“你以前年纪又小,你妈又有那些事,你爸对你好。你跟我们这边的亲戚熟,跟他们不熟,你当然不想说出来。你又不光是为了自个。如果只是为了有口饭吃,有个书读,难道去那一家就会饿死你,不让你读书了呀。你还是为了你爸,对吧。你怕说出来被人笑,被人笑自己爸爸,对吧。你是孝顺。亏你小叔白读那么多书呢,连我都知道,在古代呀,孝是放在诚之前的。”
我从没觉得我小婶婶那么善解人意过,她手心在我手背上用力拍了几下。
我以前都会躲开她这种对谁都差不多的亲热劲头,可我这次觉得她的手心特别厚,特别软。
“好了,别想了。他们来不来认是他们的事,你认不认他们是你的事。我和你小叔主要是觉得骨肉血缘这种东西确实也不好割舍,我们也不能做坏人哪。不然的话,这个门都不让他们进的。不过你哥……反正领头的那个啊,跟你真是长得挺像,那眉毛,眼睛……你见了就知道了。”
“我不想见!”
“好好,你不想见咱们就不见啊。小婶婶帮你。小婶婶心疼你。别理你小叔,他那个拙劲总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拗过来。”
“也不能怪我小叔,我不好,我不该骗你们这么久。”
我抠着手心。伤口结疤后,我经常忍不住去抠。所以结痂被抠落后,伤痕是淡红色的。一看就是被强行抠落,而不是自然愈合。
有时候摸起来会有种隐痛,但疼的同时也有异样的快感和隐隐的轻松。所以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开始抠它。
“什么骗不骗的。你爸去世你才高中,又忙着读书。你那时候多难过。我那时候不好,气量太小,还跟你小叔为收养你的事吵架来着。我现在想起来都要脸红。没了爸妈的小孩。我那时候就是光想着养两个孩子压力大,你小叔叔就拿个死工资,诚诚一天到晚又不让省心。”
她又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现在还惭愧着呢。我们这就互抵了啊。以后别提了。咱们就是一家人。你就算嫁了人,那咱们还是一家人。诚诚那屋子始终有你的一半。”
我点点头。
小婶婶把我的脸都揉了一遍,然后擦着自己的眼睛。
“这孩子,把我也弄哭了。”
“还有啊,外头那些含沙射影的话你都别往心里去。开电动车下班的小护士看见坐豪车的,自然心里不平衡。黄孝亨那一家狗东西又能说出什么好话,我们这种小地方成天家长里短,人家爱嚼舌根让他们嚼去了。嚼多了还不是损自己的阴德。我们只活自己的,不听,知道了吗?”
我又点点头,忽然想以前是不是看错了小婶婶,没想到她在关键时刻这么护着我。
“还有诚诚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这人不就这样,从小到大就是狗脾气,发一阵疯就好了。心不坏,说的话都是有口无心。晚上睡觉,她不理你,嗨,你还别去理她。”
“我知道,我会让着诚诚的。”
“那就好。”小婶婶又亲热地把我拍了几下,还帮把我眼角一滴眼泪给擦了。我笑了,有点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