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我记得很清楚,学校组织献血那一天是五月底,献血有五百块钱补助,还有一袋枕头面包和牛奶。

      上午献血我下午还是去了咖啡馆,因为去得晚,第一位客人进来时我还在吃我的午饭,就是那袋面包。但他一进来,我就把面包收起来了,还擦了擦嘴,问他:“美式吗?”

      他点头。

      我照样送过去。但我送完回来就觉得头有点晕,肚子还隐隐作痛。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回到吧台时却突然一阵眩晕。

      倒下去的时候我还在想,千万不要得了花大病的钱,否则还要连累小叔一家。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躺在医院,手上挂着吊瓶。

      旁边没人,只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医生说:“你不知道生理期不能献血吗?”

      我说我知道:“是刚献完就来了,本来以为还能错开几天。”

      我在说谎,我需要那五百块钱。之前五次请假害我损失了一份家教,我需要加上五百才能凑满给婶婶这个月的家用。

      父亲去世后,小叔不顾小婶反对,收养了我。小婶气势汹汹地说:“怎么也该那些得过她家好处的人养,要么就是那不要脸女人的亲戚养。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家!”

      小叔却让她赶紧闭嘴。他教历史,文质书生,说话喜欢引用诗词,平时在家总是气弱声短,那次却很凶。

      他说:“骨肉能几人?我哥的女儿我不养谁养?”还砸了装满米饭的一只饭碗。

      那声闭嘴和摔出去的碗,摔裂了我小婶和小叔的感情。

      我小婶带着堂妹,很快就和他离了婚。

      而我,早就知道我小婶说得一点都没错,确实怎么也轮不到他家来养。镜子中长大了的我和我父亲长得其实一点都不像,和一张发黄旧报上出现的、那个要坐半辈子牢的男人却有六分相像。

      我大二时,我小婶和小叔刚刚复婚。那时候,我堂妹已经开始赚工资,她每月给她母亲3500元生活费,我也给这么多。这样,我小婶会对我小叔笑得更多一点。

      我小叔,跟我爸爸一样,值得任何人对他笑。

      挂完水,走出病房时发现支维安原来在走廊上等我。他这样子的人,西装笔挺,头发一丝不乱,整洁得似乎随时要去赴宴,把蓝色塑料椅都坐出一种矜贵。

      我那天却脸色苍白,嘴唇掉皮,背都挺不直。

      我尽量挺直了背说谢谢,然后问他:“请问有没有帮忙打门上的电话给老板,老板有没有安排其他员工下午来顶班?”

      他说他让司机去做了,还说:“都这样了,还有力气为16块钱一小时的工作操心?”

      也许他语气很正常,但生病的人总是敏感,我听出了一丝轻视。

      于是我回答道:“这位先生,16块每小时的兼职在小时工中算是比较高的薪水,性价比并不低,或许比你当时在披萨店忍着Cabrón的骂声挨下来的工作还要高。”

      他支起手指,点着额头:“这位小姐,我并没有任何轻视的意思。只是单纯想问你这么缺钱吗?”

      我看着他,思考到底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最后我点了点头:“也不是很缺,最近缺一点。”

      “缺多少?”

      “这个月还缺236.8元。”正好是我下午挂水花掉的那些钱。

      他看着我,没吭声。我也没吭声,心里狠狠松了口气,想着,幸好他没吭声。

      隔壁宿舍的张荷借了我三百。本来我只问她借两百四,她说四和五都不好听。凑个整数,反正她也不缺这三百。

      我谢谢她,答应下个月就还她。

      六月一日,儿童节,周三。

      那天下午,我感觉特别轻松,就像古代服刑的人就快卸去枷锁。所以我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支维安仍然在靠窗的位置办公,我帮他端咖啡过去时,多端了一个牛角包。

      “美式咖啡,牛角包是赠送的。谢谢您上次送我去医院。”

      他仿佛有点意外,因为我那天笑眯眯的,我很少对客人笑。我被原来的老板经常骂死棺材脸,就是因为我经常冷着一张脸。

      “你今天心情不错。”

      “是啊。我换了份家教,虽然远一点但时薪很好,以后就不来这里打工了。”

      轻松让人忘乎所以,我一时说多了。所以后来都是我一时忘乎所以的惩罚。

      他搁下杯子,望着我,食指敲打着桌面,仿佛在思考。

      然后问我:“如果买下你大学所有打工的时间,需要付多少价钱?请你给我报一个总价。”

      我望着他,笑容难看地凝结了。

      果然之前的松快都是侥幸,原以为能好好告别,结果还是像预感似的暴露出真面目。

      “我报价,然后呢,我需要做什么?”

      “不需要做什么,就像这样找个地方,每周三,或者也可以其他时间,你定,泡一杯咖啡,然后你读你的《法理学》,我处理我的工作。”

      “这真是一份容易打的工。容易得让人害怕。”

      “你太敏感了。不过也能理解,小孩子都是这样,要么过分天真,要么把世界想得过分黑暗。”

      他合上笔记本,双手交叉,似乎真的就在跟我谈一笔生意。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我的脸色不太好看。学校的男同学都说赵远优这个人长得其实还不错,就是面相太凶,动不动就板脸,让人看了心里就凉掉了。

      我就用这种让人发凉的眼神看着他。

      他似乎无动于衷,继续说。

      “或者你可以把它当作一份儿童节礼物。”

      “可有人告诉过我,礼物是要求回报的,而且我的年龄不过这个节日。”

      “是吗,我怎么听说这个节日在年轻人中挺流行的,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学生。”

      “你也不老,你过吗?”

      “我比你可大不少。”

      “我复读过两年,所以比同龄人都大。”

      “所以更警惕?”

      他似乎想笑,递一张名片过来,看着我说:“你考虑下,再给答复。”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复。”

      “小孩子才嘴巴快,真正成熟的人就会想一想。”

      他把名片放在桌上,用烟灰缸压住。

      于是我沉默下来,真的想了一想。

      “你也觉得我漂亮?和这个咖啡店老板一样。”

      “不,”这回他是真的笑了,“你没你想的那么漂亮,而且漂亮姑娘总是有的是。不相信的话,我们可以静静坐在这里别说话,看着窗外,十分钟就可以看见过去一个。”

      “那你去问问十分钟后走过去的那位漂亮姑娘,问问她要不要打你这份工,还是想打你?”

      “这就是你的风格吗?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很厉害。”

      “你以为你不是?”

      “我以为我尽可能表现出绅士了。”

      “你的绅士就是让女人自己主动报价?”

      “你不是女人,你只是个小孩儿。”

      “你也不是绅士,你只是一只禽兽。”

      我气得要死,他却竟然被我骂笑了。

      没有比你认真骂一个人,对方还觉得挺好笑更气人的事了。

      我瞪着他说:“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支维安说:“你误会了,我真的是请你来打工,正正经经,可以签合同的那种。如果你觉得只是泡杯咖啡事情太少的话,或许你可以帮我收拾下书柜,整理一下文件,总能找到事情给你做。”

      “你明明有秘书。”

      “我不介意偶尔多个秘书。”

      “可我介意。”

      他看着我,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敲。我发现他每次思考时似乎都会有这样动作。

      木格子窗户外,有风在吹动六月的凌霄。橙黄色的花朵仿佛硕大的铃铛,但是没有声响。

      他手指停止敲打,放在鼻子之上,似乎还想说服我。

      “你介意像这样,偶尔陪我聊聊天?”

      “你花钱,就是想聊这么不舒服的天?”

      “看心理医生不也这样,按小时收费,但说不定也要让你痛苦。”

      “可我们之间能有什么好聊的?除了聊你那个在纽约披萨店打工的司机。他二十出头时应该比我更有吸引力吧。或许我们就聊聊他在打工时有没有受过这种耻辱,有一位小姐走过来对他说,你给我报个价。”

      他司机仍然坐在户外的咖啡座上抽烟,完全没觉察到我们正在说他,又不是在说他。

      我知道我这话说得是非常侮辱人的,可他依然没生气,只是说。

      “如果你想,我们可以聊他。他确实是我在纽约时的同学,他家境好朋友多,和一群朋友逛遍了纽约的酒吧,而我当时骑着单车打三份工,和你一样在打工的间隙背书。我们自然互相瞧不上。有一天他和一群朋友喝得醉醺醺的,开车压到了我的单车,我让他赔,他赔了,但是临走前把我的车又踩了一脚,彻底断了。我们打了起来,然后各自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他住一个星期自然无所谓,住一个月都住得起,可我……”

      他停了一下,没往下说,转头看向窗外。我也朝向窗外。

      那个司机浓眉大脸,脖子微弓,眼皮微垂,似乎善于忍受。完全看不出曾经是那么嚣张的人。

      “后来他家里出事,书也没读完就回国了。前两年,底下公司招人,一个很小的助理岗,很多人争。他没认出来我,我却一下子认出他了。潦倒的人走路都习惯低着头,我于是主动跟他说,给我当司机,我出比那个助理岗多两倍的工资,他立马同意了,还很感谢我。”

      一股寒气袭上我的心头,他语气里有种让我很不舒服的味道。

      我没试过暴富,却试过从衣食无忧的小孩变成一个数着铜板过日子的穷学生。

      “那原来那个助理岗,他应聘上了吗?”

      “你说呢?”

      他眉眼长得深邃,这时候我才发现犹如秋末的寒潭。还是岸边湿土还凝着霜的那种。

      “就算应聘上了,你也会让人把他刷下去。”我试探着问。

      他摇摇头,“我没那么闲,但我知道他绝不可能应聘上,他当时……”

      他又没说下去,他总是说两句藏一句的风格,而且说出来的两句里面还不一定是真的。

      “如果我是他的话。”我看着窗外的司机,心里想着要是让我给同班同学当司机打死我也不干。“我就算答应这份工作,也不会真心感谢你,而是找个机会就捅你一刀。”

      “你看不上的工作其他人未必看轻。并不是每个人时刻都有好机遇。”

      司机这时似乎发现我们都看着他,以为有事吩咐,站了起来。他却对司机压了压手,示意他继续休息。

      “你说他的事,到底是想说明什么?”

      “我想说的就是,万物都有价码,只要你出得起,人人都能做到原以为自己做不到的事。这才是社会的通用规则。”

      “我没话跟讲这样规则的人聊了。”

      我拿着托盘,直接转身。

      又听见手指敲打了桌面两下,笃,笃,然后敲打的声音停止。

      支维安在我背后说:“和我聊天,我不觉得你真有你表现出来的那么不舒服。”

      我转过身,原本是为了反驳他。

      结果他看了我一眼:“不然你就不需要每次在背后看我那么久。”

      我一口气全闷到了心里,捏紧托盘,说不出一句话。

      他竟然全知道。

      他望向墙,弯着食指揉了揉眉心,然后拿开了手指。他表情一点都没变,仿佛他接下来说的是再自然不过的一句话。

      “想必我也不排斥,不然我也不会每周三都来。”

      他很清明的眼睛,极冷静地望着我,仿佛真的就是谈一笔生意。

      “所以可以报价了吗?”

      我简直震惊了。我平时也算反应灵活的人,可接连这几句话加上他的态度给我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咖啡馆顶上,欧式复古带灯电风扇挂着吊绳发出轻微的转动声。

      我听见心脏在咚咚咚弹跳,但就像个一个漏气皮球似地在跳,瘪瘪的。

      不知道到底在跳动,还是在漏气。

      “如果你知道……你也……”我说得很狼狈,吞吞吐吐好一会,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找回原来的语调。

      “如果你刚才说的话,是我理解的意思,那你无论如何不应该问报价这句话。你应该……”

      我犹豫着。

      “我应该怎么样?嗯?”他挑眉,似乎真的不知道,又似乎在等着看笑话。

      “……”

      “我应该换个好听的词。像对你这样的小朋友。我应该问要不要跟我恋爱,然后把现金折合成儿童节礼物、情人节礼物、生日礼物一份份送对不对?”他笑了,“可我不想跟你恋爱。”

      我立马懂了,我一开始就没理解错,绕了一圈还是回来了。

      “你就想聊个天,然后睡一下。”

      “小朋友,你说得也太难听了。”

      “没有你做得难看!”

      “你要相信,你刚才说的话里,我想的只有前半段。”

      “想过的却有后半段吧。”

      他望着我,似乎真的觉得好笑了。

      “小朋友,你可真像个小炮仗。你考不考虑,不是这样离我远远地站着,而是坐下来面对面跟我聊呢。”

      “不必了,我刚才就说过了,我没话跟你聊了。”

      或许是我一直在拒绝他,他表情变得没那么自然了。

      “如果你对我的提议真的这么排斥,或者我也可以考虑按你的说法来,比如说……”

      他轻笑一下,好像极不宁愿,“谈个恋爱?”

      这真是一张好看的脸。要不是他刚才说了那样一番话,要是我很有钱,要是我出生在纽约,说不定我十几岁时真会走去那家披萨店问问他的价码。掏光我出生以来所有零花钱都不心疼。

      我笑笑。

      我扎着马尾,穿着和地摊老板砍了半天价抢下的二十七块钱的大T恤,绿围兜上还沾着褐色的咖啡沫和巧克力酱。

      他高档西装笔挺,手上的腕表一看就是把我全家都拆了都买不起的。

      这两个人谈恋爱?

      “你说我们配吗?”

      “配不配,是按照谁的眼光来看呢。”

      “按任何人的眼光来看。”

      “那我说配就配。”

      “我说不配。”

      “小朋友,看你之前的气势十足。没想到你还挺自卑。”

      “支先生,也许你搞错了。我说的不配,不是我不配。”我看着他,慢慢说道。“我知道,Cabrón有私生子的意思。”

      他收起了笑容。寒潭似的眼睛眯起,瞬间结冰。

      “你怎么知道我姓支?你并没有看名片一眼。”

      “我习惯于弄清每个站到我面前的人叫什么。”

      小时候,我妈带着我出门吃零食和买玩具时,有时会出现一个叔叔,她让我叫叔叔,我就叫了,还叫得很甜,还吃了很多他买的冰淇淋,甚至还给过他两颗彩虹糖。从没试图搞清这个叔叔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后来我再也不犯这个错误。

      我总是习惯于弄清楚每个站到我面前的人叫什么。

      他说得对,我总在背后看他,也在他身边看他,他邮件的落款我总是很注意。而支这个姓,确实又很好查。网上的论坛上都会聊到这一大家子的八卦秘辛。

      我知道他父亲有四段婚姻,有七八个子女,就连私生子也有两个,他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知道他父亲在第三任妻子去世后才认回他,知道他父亲给我们学校曾捐了一座大楼。知道他大学时代曾跟我一个学校,大二或者大三才去了国外。

      我在图书馆打工,整理资料时还看见过几年前的借书卡上有他的姓名。那时候,他叫周维安。

      这才是我周三离开这个工作很轻松的最大原因,再也不需要看见他,再不需要留意可能有他的一切。

      而他知道的我,肯定远没我知道的他多。

      比如说他肯定不会知道,老板为什么动不动骂我。

      是因为我假装不小心,当着老板娘的面把一杯滚烫的咖啡泼到老板的裤子上。

      老板以前就骚扰过店内女员工,所以老板娘起了疑心,他不好立马开除我做实他老婆的猜想,只好不停骂我逼我自己走。

      小有姿色却像我这般家世的女孩在成长过程中如果任人欺凌,怎么熬得到现在。

      如果他了解我一点,他肯定不敢让我出个报价。

      我也不会在离开咖啡馆这份工作时,对我暗恋了这么久的人忍心回上一句:“我知道,Cabrón有私生子的意思。”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