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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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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倾泄,昏沉如鸦。
一辆老旧驴车停在永庆侯府门口,蓑衣车夫撩开灰扑扑的布帘,土腥味的雨水瞬间窜进车里,带着几分初秋寒意。
不待他开口,一位黄衫娇俏女子探出头来抢声道:“呀,小姐,我们从江州八百里风雨兼程,可终于到了京都永庆侯府。”
里间端坐着一位素布青衫女子,她瞧着那滂沱大雨,眉眼温和道:“青葙,你我当真是与水有缘,刚逢江州水患,不想这京都也是漫天的雨。”
车夫老伯捂紧蓑衣,叹道:“哎,怕是龙王发怒哦——”
二人收拾好行装跳下驴车去,漫天风雨里,青衫女子宣岁宁持着一把藕色水莲旧伞,身姿纤弱莹莹孑立。积水没过她的脚踝,打湿了鞋袜,成串的雨珠砸着伞面往下坠落,溅得二人一身泥泞。
她艰难地从包裹着掏出一两碎银,“老伯辛苦,这是此行的费用,多出的就当是给您买酒吃。”
老伯欣喜接过,走之前感谢道:“小姐心善,今后定有大福气。”
宣岁宁但笑不语,她本就是江州破落户,一朝水患家宅尽失,父母携幼弟投奔凉城舅父家,只打发她与青葙千里迢迢奔袭京都永庆侯府讨生活,何谈福气?
再说宣家门庭早已败落,岂能高攀上京都侯府?宣岁宁曾几番追问,父亲母亲都语焉不详,只说有些渊源,临别时母亲塞给她一支素银簪,说是薛家老太君瞧见必然会收留她。她深知舅父家不宽裕,也不想父母为难便答应了。
江州离京都足足八百里之遥,二人出门后大半个月都是走的水路,上岸后为了省些费用乘坐脚程最慢的破旧驴车。不曾想,京都一带连日大雨,叫她们途中吃了好些苦头。
“小姐,我们还是快过去吧,再狼狈些,叫侯府的人瞧见了定要笑话的。”
“只盼真能留下让他们笑话个够,到时——”宣岁宁余下的话断在突如其来的策马声中。
“驾——”
东边巷口传来一道脆冷女声,伴着哒哒马蹄,声急势高,破开漫天的雨幕呼啸而来。
宣岁宁惊觉危险,赶紧拉清葙退至一侧,不料筋骨惫钝慢了半息。
在白色骏马即将撞到宣岁宁之际,纵马之人及时拽住绳缰,勒得马两只前蹄高悬于空,堪堪停在宣岁宁头顶处。
“嘶——”
烈马嘶吼不止,温热鼻息涌到她惨白的面上。
水莲伞被掀翻,暴雨如注,将她发髻冲散开,青丝墨发如水草一般牢牢粘在脸上。湿透的衣裙,箍得身形愈发纤细羸弱。
“哪来的乞婆?竟敢耽误本小姐去会情郎!”
座上头戴流苏金纱帷帽的女子从腰间抽出一根长鞭,毫不留情地朝宣岁宁挥去。她出于本能立即往后一退,谁知踩住了一石子,径直摔了过去。
她跌坐在急湍的积水里,倒是摔得不重,只是颈侧被鞭尾扫到,伤口混着雨水火辣辣的疼。
“小姐——”青葙惊呼。
“你们京都人竟如此无礼!当街纵马不说,还敢恶意伤人!还有没有王法了?”青葙蹲下一手搀着宣岁宁,一手替她打着伞,神情气愤地同始作俑者说理。
雨中,那女子一身腥红,高高在上地坐在马上俯视二人。
“小姐?我倒不知在这永庆侯府门前,除了本小姐还有谁敢自称小姐的。”
“侯府门前可不是要饭的能待的地方。”
“敢惊大小姐的马,不想死就赶紧让开。”
后面随行的二人纷纷上前驱赶。
青葙红着脸还想争辩,宣岁宁暗暗拽住她,小声道:“这位,应是得罪不起的。”
她搭着青葙的手并未起身,而是就着水势迅速往后游挪了数步,抬起“乌云盖月”般的脸赔笑道:“大雨遮目,拦了贵人的路,确是我们的不是,还请贵人先行。”
“哼。”红衣女子轻呲,随后一行三人消失在雨幕中。
青葙两眼通红,怒道:“小姐,她竟然说我们是乞丐!我们哪里像乞丐了?!”
宣岁宁眸光潋滟,指着自己浅笑道:“那你说哪里不像?”
“我——”
连日赶路舟车劳顿,面色青黄,神情倦怠,又碰上连绵大雨,自是形容狼狈。
“再说,我们原就是来打秋风的,说难听点可不就是讨饭的。”
“……”青葙一时竟难以辩驳。
宣岁宁扶着青葙起身,持起手中物件一看,“竟是姻缘签,刚觉得扎手便捏住了。”
“鸾飞东去羽翮沉,菱花镜里窥良人——也不知谁的姻缘落到了我这里。”
青葙迷茫道:“小姐,这是何意?”
宣岁宁将竹签塞进袖中,淡然道:“大抵是遇人不淑吧。”
二人互相搀扶着缓慢淌水到长庆侯府檐下,风雨骤然掩去,捂着透湿衣裳,才知彻骨冷意。
青葙打着哆嗦扣动兽首铜环,大声道:“主家,江州宣氏求见。”
“主家——”
一遍又一遍,朱漆乌金大门纹丝未动。
青葙沮丧着脸,急得直跺脚。
宣岁宁抱着臂膀来回踱步,雨水沿着裙角滑落,勾出一片濡湿,她踩上两脚,温声道:“青葙,你再使点劲,想来是雨声太大门房没听见。”
“小姐你瞧,我手都扣红了,嗓子也喊哑了,莫非那门房是个聋子不成?”
宣岁宁只好也上前叫门,同样许久不见动静,两人只好暂时作罢,和着湿衣裳缩在粗壮的雕花木柱后休息。
“小姐你说,我们是不是跟水犯冲啊?江州水患淹了大半个城,这京都的雨也跟不要银钱一样。”
“想来是吧,也不知父亲他们在舅舅家如何了,这番情景恐怕连家书都不好送出去。”
她倒是想问问,他们为何笃定永庆侯府会收留她们?如果不留呢,她们又该何去何从?
不知过去了多久,暴雨初歇,天地倏寂,四方昏沉散去露出清白獠牙。
这时,鸾铃轻响,伴着浑厚的车辙倾轧声,惊醒了尚在混沌中的宣岁宁,她迷蒙地从木柱后探出脑袋。
只见一辆紫檀螭纹豪华车驾停在侯府正门口,白泽衔珠,四方神鸾檐角振翅欲飞。驱车少年轻松跃下,摆上木踏后恭敬地侯在一旁。
车上,一只指节修长的大手掀开玄色锦帘,探出上身准备下车,骤然间,那双如寒潭坠星的眼睛盯向木柱后方。
四目相接,宣岁宁呼吸一滞,此人面若冠玉极为好看,气度雍容,眸光摄人心魄,还透着几分盛气凌人。
楚辛珏云眉蹙起,厉色道:“飞白,清道。”
“是。”
唤作少白的蓝衫少年立马手持长剑,气势汹汹地朝那木柱走去,宣岁宁和青葙面面相觑愣在原地。
少白剑指二人,并大声喝道:“哪来的叫花子?还不快滚!”
宣岁宁顿时水眸凝滞:“……”
回神后,她慢条斯理地抹开黏在额角的青丝,又抖了下还滴着水的皱巴衣裙,嘴角轻扬:“公子好眼力,我们立刻走。”
青葙撇嘴,小声嘀咕着:“他们京都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宣岁宁拉着她往旁边避让,青葙却鼓着脸不依。
“小姐!!”
“乖,这位一看就不好惹。”
少白见那两人像无家可归的泡水小鹌鹑一样,拎着大包小包耷拉着脑袋,一步三回头,似乎颇为不甘心地晃悠着离去。
“殿下,现下无人,请下车吧。”
闻言,楚辛珏重新挑开锦帘,他没有率先下车,而是单手从车内提出一位被五花大绑的红衣女子,面不改色地往车下一掷。
少白眼疾手快,赶紧上去扶住女子。
“殿下,这可是侯府大小姐,您未来的太子妃啊——”
“太子妃?不如你去问问孤那七弟同不同意。”
飞白瞬间脸色煞白,立马噤声。
近日,京都大雨连绵,全京避雨不出。太子嫌东宫烦闷,二人今日便乘着车马出来透气,不料在近郊山麓碰见未来太子妃薛凝月雨中纵马。
原以为是闺中女子意趣所在,不曾想,薛凝月踏马行歌却只为博七皇子楚景知一笑。两人甚至在雨中共乘一匹,那说说笑笑的模样绝不清白。
当时,太子就捏着白玉盏,沉着脸坐在车内看完了全程,等薛凝月返程路上才亲自下去将她绑了扔自己马车上。
薛凝月将口中堵嘴绣帕甩出,怒道:“楚辛珏,就算世间男儿都死绝了,我也不嫁你!太子妃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小姐才不稀罕!”
楚辛珏起身,如墨青丝随意散落在月白银纹锦袍上,清姿濯濯贵气逼人。
他高高在上地盯着她,眸光幽暗冷戾。
“掌嘴。”
飞白:“……”
薛凝月:“你敢!”
宣岁宁和青葙此刻正躲数丈外高墙拐角处,前车之鉴下,两人这次只敢露出上半张脸。
青葙捂着嘴巴小声惊呼:“天啊,小姐,那人居然是太子唉!!”
“嗯,看起来比那红衣姑娘还要凶呢,幸好,咱们两位都没得罪。”宣岁宁庆幸自己慧眼识珠,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幸亏小姐机灵,那个——他们是不是……”
“嘘!不想死的话就小声点!”两人又将身子往后缩了几分。
飞白可没打过女人,何况是侯府娇小姐,他象征性抬起手,一脸为难地望着楚辛珏。
楚辛珏眼风扫过去,冷声道:“难不成还要孤教你?”
飞白吓得手一抖,不得已又抬高了几分,两眼一闭,朝薛凝月呼过去。
薛凝月自不会乖乖挨打,她直接低头躲过,又朝飞白腹部撞去。不曾想,向来身手矫健的飞白真的竟被她撞倒在地,一卧不起。
薛凝月稳住身形后,朝楚辛珏大喊:“太子殿下真是好大的威风,早就听闻太子殿下昏聩至极,不仅暴虐成性,奢靡无度,还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我才不会嫁你——”
气氛骤然凝结,纵使暮色昏沉,也难掩楚辛珏面上狰狞的怒气。
“够了!这永庆侯府的人当真是死绝了,这番动静竟也不知开门。”楚辛珏袖袍一甩,直接过去一把擒住口不择言的薛凝月。
“飞白,撞门!”
飞白连滚带爬飞快从地上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卯足了劲开始撞门。
这时,宣岁宁瞅准了时机,她揪着青葙衣摆,两人擦着墙壁鬼鬼祟祟地踱步往大门那去。
“一会儿等门开了,咱们也跟着溜进去。”
“小姐,不好吧,我咋感觉我的腿在发抖呢?”
“不妨事,我们就是来讨口饭吃,又不干杀人放火的事。”
那厢,飞白撞门无果,只好飞剑落下,从门缝间将门栓一劈两半。
“吱嘎——”,大门开了。
黎辛容拽着同样气极面目扭曲的薛凝月大步跨了进去,飞白则紧紧跟在两人后面。
几息后,宣岁宁盘算着时机差不多了,赶紧和青葙踮着脚溜了进去。
刚进门,提着的气还没来得及松下,便又听见“吱嘎”一声,门又自个关上了……
啊?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转身一看,果不其然!
只见那袭月白锦衣正立在门后,端着一副神清骨秀谪仙模样,眸光却幽暗无边,阴森至极。
“想死吗?小乞婆——”声音如清玉落泉,冰霜淬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