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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波(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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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花很快赶过来。
“啷个咯,哪点不舒服?”不等梁璐回答,张春花就已明了,抚着她的背,“我晓得咯,走,我们回家。”
梁璐腿上依旧没有力气,整个人几乎全倚靠在张春花身上。
民警余光瞧见张春花个子矮小,力气却大,轻轻松松把梁璐捞起来,稳稳扶着她,两个人慢慢走出大门,变成人流里的两个小点。
回到家里,张春花让梁璐去躺着休息,自己去抽屉里翻找:“之前的药是不是吃完了?要不然我陪你到医院去,找医生再开点嘛。”
那些药吃了还是难受,有一段时间状态好多了,梁璐就没再去开新的药,谁知道今天闹这么一出,又发作了。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脑子却很清醒,思绪乱糟糟的,飘飘散散,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个阴沉沉的下午。
天气转凉,山里就多雨。早上起就不见太阳,厚重的云层将小小的山村团团裹住,吝啬地透出点光亮来。
梁璐放暑假,上午在家写完了作业,下午才得空,背着竹篓上山割猪草。一大篓猪草压弯了她的腰,背带勒得肩膀生疼。但她习惯了,也麻木了。她想象着自己背着的是书,压在肩头的是知识的重量。
等她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她被猪草压住的脊背上就能生出翅膀,带着她飞向广阔自由的天地。
她一边背课文,一边脚步踏实地踩在狭窄的山间小径上。
路过张春花家,听见里面噼里啪啦咚咚乱响,一个小孩扯着嗓子几乎要哭得倒不过气。没一会儿,祝国兴气冲冲走出家门,嘴里还不住咒骂着。
梁璐走到门口,瞥见祝雁坐在院子里一抽一抽地哭,张春花趴在木屋的门槛上,蜷缩的膝盖旁一小滩血迹。她用力支撑着身体,但一时爬不起来。
梁璐迟疑了一会儿,想到课本上教她的,便把背篓放下,走进去吃力地把张春花扶起来,坐到旁边一张小木椅上。
张春花脸上深深浅浅几处淤青,额角破了皮,血流了好几道,已经慢慢止住了。
梁璐熟练地把祝雁抱起来,轻声哄着。她已经有了很多年照顾小孩的经验,大概比很多大人都经验丰富。
给祝雁擦去一脸的眼泪鼻涕,又打来热水给她洗了脸,倒了杯热水,化点红糖在里面让她抱着喝,然后便去给张春花擦干净脸和伤口,说:“你嘞个伤怕是要包一哈。”
张春花摇摇头:“过两天就好咯,幺妹,谢谢你。”
祝雁见母亲开口说话,抽抽噎噎地喊饿。
梁璐去灶间一看,晚饭的食材已经准备到一半,想是不知道怎么和祝国兴争执起来,砧板和菜刀掉在地上,切好的白菜散了一地。
她进去收拾了,利落地生火做饭。
“幺妹你放到,我个人来弄,你快点回家嘛,等哈要落雨咯。”
想要起身,脑袋一阵发晕,又坐了回去。
素炒白菜,焖豆腐,家里只有这点食材,梁璐把饭菜端出来,让张春花坐着吃,自己舀了豆腐捣碎和白菜米饭拌在一块儿,一勺一勺地喂祝雁吃。
张春花没有胃口,想说吃不下,但见梁璐小小年纪却裂满细小口子的一双手,心中一阵酸楚,端起碗来往嘴里塞米饭。
梁璐没多说话,神情专注而平静,只是偶尔将鬓边的碎发捞到耳朵后。
母女俩吃完饭,梁璐收拾好碗筷,才说:“我回去咯,不用送。”
她快步背上背篓,拐个弯,便消失在碎石路上。
“我把饭做好放到冰箱里头,你睡醒起来还是要吃一点哟。”张春花在床头柜上放了杯水,“一定记到吃饭,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梁璐轻轻点头,听见玄关的门开了又关,杂乱无章的思绪里便又飘来几缕碎片。
那是祝国兴摔死的前一天。
是个晴朗燥热的周日午后,滚烫的空气涌动着,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梁璐背着重重的书包走进村口。
她放假回家,顶着烈日走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快到家门口。
村口大杉树下的阴凉地里,祝国兴正裸着上身,看几个人凑在一块儿打牌。见梁璐路过,目光往下一落,又抬上来盯着她的脸,嘴角勾出一个笑,却不是长辈该有的。
“耶?梁璐放学回来咯。勒才好久没看到,长成大姑娘咯,要不了好久是不是要说人户(安排结婚对象)咯?”
“对七,要不要?勒个妹娃读书凶得很,那是要考大学的,啷个可能恁早找对象哟。祝国兴你嘴巴跑火车。”
“那也不一定噻,现在的娃儿早熟得很,说不定在学校交得有男朋友。”
梁璐嫌恶地加快了脚步,抬头一看,张春花正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祝国兴死后,张春花没钱操办隆重的葬礼,只不过草草搭个灵堂,请来专管婚丧嫁娶的老人,安排好一切礼仪,在院坝里摆了几桌酒席。
她请不了太多人手,许多事亲力亲为,梁璐跑前跑后给她帮忙。两个人偶尔对上目光,又很快错开,谁也没说一句话。
后来,梁璐零零碎碎地想起,逢年过节,张春花总悄悄给她买东西,或是衣服鞋袜,或是零食书本,不时念叨两句:“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偏心偏到河坝头。”
倒是意外押了韵,梁璐噗嗤一声笑起来,带着张春花也一起笑。
砰!
天空炸开一朵烟花,把两个人的笑脸映成五颜六色。
那张笑脸定在脑海里,挥散不去。梁璐睁开眼,坐起身来歇了会,走到客厅打开冰箱,里面两个菜一碗饭,辣椒炒肉和西红柿鸡蛋汤。菜是日常吃惯了的,没什么新鲜样式,但是她最喜欢的。
张春花却没去办本应办的事,而是回到之前的派出所,站在门口踟蹰了一阵,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迈步踏进去。
晚饭时分,张春花回到家,做了晚饭,和梁璐对坐在餐桌旁。祝雁住校,准备高考前最后的冲刺,考试结束之前都不会再回来。
两个人默默吃饭,屋子安静得好像并没有人生活在这里。
直到吃完饭,张春花才打破沉默:“明天还是请假在家里休息嘛,不着急上班。”
“就算要请假,也要去把工作交接一下。”
“那明天我送你去上班。”
梁璐一笑:“不用,我没得事,明天把工作安排好就回来。”
“我送你去,”张春花用不容拒绝的口吻,“雁雁马上要考试,你也不想让她担心嘛。”
高考,这几天总是听到这几个字,梁璐思绪烦乱,却险些忘了,祝国兴就是死于高考前夕。彼时,她正上初二。
他的尸体是第二天近中午才被发现的,乱石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成黑色,两只眼睛半闭着,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摔破了的酒瓶。
几只苍蝇在他后脑处爬来爬去,然后停在了他眼球上。梁璐站在土坎上,看得一阵恶心。
张春花跌跌撞撞跳进乱石堆里,捶打着祝国兴变得僵硬的胸部,大声哭号着,仿佛他们曾是相爱至深的夫妻。
梁璐无端觉得这场景有些滑稽。
今年的天气比当年凉爽了许多,也会有苍蝇在刘云鸿尸体周围环绕、爬动吗?梁璐想象着那一幕,发现祝国兴和刘云鸿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从高楼掉下去的时候,刘云鸿有体会到她曾体会过的,那无法反抗的无力感和恐惧吗?
他的父母也会趴在他尸体上哭号吧,只不过这一次,那深切的悲伤和痛苦应当会是真的。
梁璐看向在厨房忙碌的张春花,想问问她,此刻的心情如何。但她问不出口。
不知从何时起,她们之间就多了无言的默契。
也许是从祝国兴死去的那天开始的。
第二天一早,张春花特意换了鲜亮点的衣裳,陪着梁璐坐地铁往公司去。她甚少坐地铁,如今仍觉新鲜,也弄不清楚那些换乘线路的事,只能紧紧跟着梁璐,生怕弄丢了她。
早高峰人潮拥挤,被挤得分开几次之后,梁璐抓住了张春花的手,出地铁站之前都没有放开。
多年过去,梁璐的手已变得柔软细嫩了许多,虽然和同龄人的比起来仍显粗糙。但张春花的手掌心却一日粗胜一日,像干硬板结的土地,沟壑纵横,老茧土包似的分布在指节根部。
梁璐握紧这只手,仿佛自己就此变成了紧紧扎根在大地之中的野草,从中源源不断地汲取着营养和力量。
清晨的雾气散后,阳光铺散向整片大地,空气逐渐变得燥热。反射着太阳光的大厦玻璃亮晃晃的刺眼睛。
楼前的太阳地里,站着两个人,手里举着一条横幅和两块纸板。
梁璐和张春花走到门口回头一看,那横幅上却写着:xx公司职员梁璐,残忍杀害我儿子。
纸板上写着刘云鸿遇害经过和几张尸体的照片。
夫妻俩看见梁璐,眼睛里立刻燃起仇恨的火,恨不得将目光变成刀子扎向她。但碍于在派出所做过的保证,两个人并没有上前来对她动手。
“她没有……”张春花想上去理论,被梁璐阻止了。
“随他们去吧。”她实在没有心力去纠缠。
“会影响你工作。”
“反正我也打算请假,无所谓了。”梁璐安抚地冲她笑了笑,“你在大厅等我,我很快下来。”
梁璐觉得,也许那夫妻俩也并不确信她就是凶手,不过是愤怒和痛苦需要有个发泄的由头,而她是正好是合适的对象。
也许让她也就此丢掉工作,就像刘云鸿一样,能让他们的痛楚稍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