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秘密》淳于歌

3、风波（1）

　　时隔五天，梁璐再次回到那个巷子。出事的地方还用警戒线围着，地上有一摊小小的，深色的血迹。旁边的一堆砖块里，沾着刘云鸿的血的那一块已经被拿走了。

　　她盯着那片血迹发了会儿呆，忽然抬头，瞧见旁边塌了一半的房檐底下，有一个新安装的摄像头。像只巨大的黑色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她轻轻笑了一下，转身出了巷子，在附近闲逛，来到一片烂尾楼前。她信步走进去，在楼下转了一圈，终于在大楼后面看到另一片被警戒线围起来的空地。

　　地上仍旧是一小片血迹，还有用白色线画出的人形轮廓。

　　那天晚上，刘云鸿就是以这样扭曲的姿势躺在这里。

　　楼有十多层高，梁璐抬头，一层一层数上去。好像她正一步一步往上攀爬，躬着身，弯曲的影子贴在墙壁上，喘气的声音在大楼里回荡。一直来到某一层，站在没有围栏的边缘，把背上那个沉重的负担扔了下来。

　　天空被大楼挡住，阳光也照不过来。她正站在一片阴影里。

　　楼后是一片荒地，野草疯长，盖住了一片堆积的砂石。这里更没有摄像头，难怪警方要传唤她去审那么一场，大概是想找出点线索或是证据来。

　　进度或许会慢一点，但查出凶手是迟早的事。

　　现在这个年代，破案手法已经不能和以前同日而语。

　　再看一眼高楼，梁璐转身离去。她怕自己多站一会儿，那高楼就会轰然一声倒塌下来，沉沉地砸在她身上。

　　周一早上，梁璐照常上班，走到公司大楼底下，正要进门，忽然被人一把揪住衣服，往后一转。

　　来人是个矮小的中年女人，力气却大，仔细看了她两眼，就高声叫道：“是她，就是她！”

　　旁边一个男人食指戳到她鼻子前：“你是不是梁璐？”

　　梁璐用力挣脱开，又被女人扯住衣服。

　　“你、你别想跑。”

　　“你是不是梁璐？”男人依旧指着她，连声质问。

　　梁璐把他的手拨开，又去扯那女人的手：“放开我。”

　　“就是你杀了我儿子，你这个杀人犯！”女人一只手在她身上捶打。

　　本就被动静吸引过来的目光登时全落在梁璐身上，有人拿起了手机。

　　路人越围越多，女人立时哭诉起来：“就是你，害得我儿子被开除，现在又杀了他。你给了警察多少钱，让他们包庇你。这个人是个杀人犯，她收了我儿子的钱，骗我儿子的感情，还把我儿子活活打死！没天理啊！”

　　“你儿子被开除，是因为他是个性骚扰别人的垃圾！”梁璐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女人的表演，“他死了，那是他罪有应得！”

　　“你说谁是垃圾？”男人暴怒，挥起拳头砸向她，“你个贱人！烂货！”

　　梁璐抬手挡住，手臂上一阵剧痛。

　　“梁璐？”有人喊了她一声，是她的同事，冲上来试图将她和那一对愤怒的夫妻分开。

　　但男人一推，同事就跌到人群外，险些摔倒。

　　“你给我儿子抵命！”女人试图扇梁璐巴掌，被她抬手挡开了。

　　关于梁璐的一切，刘云鸿父母是在儿子的朋友圈里了解到的。在刘云鸿的叙述里，梁璐故意接近他，利用他转正，花了他的钱，却因为他不肯再多给钱而诬陷他性骚扰，导致他被公司开除。

　　这些动态，刘云鸿屏蔽了原公司的同事。而梁璐早已辞职，将刘云鸿拉黑，他精心编织的故事和谎言，她自然没有看到，也无从澄清。

　　在刘家夫妻看来，自己儿子是无辜的受害者，所以后来在接连的打击下精神也变得不正常，偶尔去向梁璐讨要公道，竟被“黑心”的警察拘留。

　　路人们不明就里，不能轻易插手，只站在一边低声议论。同事报了警，飞奔跑去找大楼的安保。

　　等到双方被强行分开时，刘父嘴里还不住地咒骂，梁璐整理好凌乱的衣服和头发，看向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忍不住笑了一声。

　　也就是这样的父母，才能呕心沥血，养育出一个人渣来吧。

　　“你他妈还敢笑，你笑什么！”刘父又要冲上来，被安保拦住了。

　　“我笑你不知道自己养了个社会败类，老天开眼才让他死了。”

　　“少说两句吧，”安保最厌烦遇到这样的事，把刘父堵在两米开外，“等警察来处理好吗？”

　　“警察跟她是一伙的！”

　　不多时，闪着灯的警车停在安保室门外。了解过情况，看到梁璐脸上遭到击打后留下的红痕，警察让刘家夫妇上了警车，梁璐自己打个车跟着，一路到了派出所。

　　调解室里，警察坐在梁璐对面，问：“情况我们都了解清楚了，两夫妻白发人送黑发人，情绪激动了点，也算人之常情。你这边是什么想法呢？”

　　梁璐只感觉疲惫，从那一晚慌张逃下出租车开始，她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没有一刻放松。她尝试过那么多办法，不过是要避开一个人的纠缠而已。但都不管用。

　　愤怒、恐惧、紧张、疑惑、不甘，这些情绪没有一刻停歇地折磨着她。

　　无数个夜里，她总是问自己，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是哪一步的选择错了，才让自己陷入这个境地。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让自己规避潜在的风险，最后开始鄙夷自己的天真和无知。

　　在别人责问她之前，她已经在心里将自己鞭笞得体无完肤。

　　她开始经常头痛，脑子像是要炸开，那些完全失控的想法一股脑儿涌进脑子里，她想停下都不行。

　　直到她得知刘云鸿死了。

　　那一刻只有她自己知道，像被渔网紧紧缠住的鱼一样，终于逃脱出来，大口地呼吸着。

　　但也失去了再次挣扎的力气。

　　“我没什么想法，”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们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警察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两个老人家也冷静下来了，我把他们叫进来，咱们调解一下，怎么样？大家好好说话，把误会解开。”

　　梁璐轻轻点了点头。

　　门打开，几个人鱼贯而入。梁璐甚至懒得抬眼看，只是盯着桌面上的一个小黑点。

　　“梁女士有意愿调解，你们两位也平复好情绪，好好说。”警察坐在长条桌的一头，“今天是你们打了人，至少给人家道个歉。”

　　“我凭什么道歉？”刘父一拍桌子，“她当然愿意调解，她心虚啊。我儿子死了，她给我道过歉吗？她还嘲笑我，这样狠毒的人，千刀万剐都是轻的。”

　　“好好说话！”警察厉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继而放柔了语气，“你们两位到了这个年纪，失去儿子，心情可以理解，但要相信警方，我们肯定会查清楚真相，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好人。这个案子我们也问过了，还在查，凶手是肯定会抓到的。如果梁女士是凶手，我们肯定抓人。你们不能跑到她公司去闹，影响社会秩序。”

　　“我儿子死之前最后见过的人就是她，除了她还会有谁。我儿子当天发了朋友圈的，你看。”

　　“调查是刑侦队那边负责，现在我们是调解你们刚才的矛盾。梁女士不追究你们打人的事是她大度，你们不要再去公司打扰她。安心等刑侦那边的调查结果。”

　　“我咽不下这口气啊，警察同志，”刘母捶着胸口，“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辛辛苦苦养大，到了这个年纪，说没就没了。要是因为意外，我们也就认了。可他是被人从楼上扔下来活活摔死的啊……”

　　调解室里回荡着刘母的哭声。

　　梁璐麻木地听着，又想笑。她觉得自己似乎确实有些过分冷漠了，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在某个时刻从身体中抽离，让她失去了对所有情感的感知力。现在坐在这儿的只是她的一具空壳，她摇摇晃晃升到半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刘母在一连串的安慰声中终于止住了哭。

　　后来警察说了什么，刘父刘母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机械地该点头就点头，调解书放到面前的时候，就签下名字。

　　刘父刘母离开派出所后，她才出去，可步子沉得迈不动，只好在门口台阶上坐下来。

　　手机在裤子口袋里震动，她掏出来一看，“张姨”两个字刺痛了她的眼。

　　手机贴在耳边，张春花的语气轻快：“我估计到休息时间了才给你打电话，方便说话不？”

　　“嗯。”

　　“你今天加班不？”

　　“不知道。”

　　“也是，现在还早。我下午要到你公司那边办点事，顺便给你带晚饭过去要不要得？就算不加班，也可以把饭吃了再回去。我办完事时间晚了，要不然把饭送到你屋头去也要得。”

　　“好。”

　　她想起来自己还要上班，耽搁了半天，甚至没来得及向公司请假。

　　张春花正要挂电话，方才做调解的民警看到梁璐在门口坐了半天，过来问：“梁女士，你没事吧？”

　　梁璐抬头看了他一眼，臂章上那个“警”字让她蓦地心头一跳，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知道如何作答，握着手机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民警瞥了一眼她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拿过来对着电话那头道：“你是梁璐的家属吗？她好像有点不舒服，你有时间过来接她一下吗？”

　　“我是我是，”张春花连声道，“她是在公司吗，我马上过来。”

　　“不是，她在派出所。”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才又道：“是哪个派出所啊？”

　　民警把地址说了，等张春花挂了电话，才把手机塞回梁璐手里，说：“是低血糖还是因为别的不舒服？要不然进来坐着？”

　　伸手要扶她。

　　梁璐摇头拒绝了：“我没事，歇歇就好。您去忙吧。”

　　她不想再进身后那扇门，起码现在不想。

　　见她情况似乎还好，民警只得作罢，不一会儿端出来一杯热水递给她，自顾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