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莲蕴慈

28、仇火燃心

　　张启山那种若有似无、却无处不在的探究目光，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让宁愿言（严宁）感到窒息。她深知，这位大帅绝非仅仅是对一个郎中感兴趣那么简单。他那眼神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远非对待恩人或下属该有。

　　一种强烈的不安驱使着她，必须弄清楚这目光背后的含义。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张启山的过去，才能判断他究竟怀疑到了何种程度，以及……他为何会流露出那种近乎痛苦的追忆。

　　机会来自于那位对她颇为感激和敬佩的副官。副官伤势也需换药，宁愿言便借着疗伤的机会，状似无意地、用仰慕又带点好奇的口吻，打听大帅的“英雄事迹”和过往。

　　副官虽谨慎，但面对救命恩人（宁愿言的医术也间接缓解了他的痛苦），加之觉得这些并非绝密，便在闲聊中透露了一些零碎信息：大帅出身显赫，自幼性情孤僻，不喜与人交往，曾在北方某小镇度过童年，后来家族因战乱南迁，大帅便投身行伍，从底层一步步爬到今日地位，其间历经无数腥风血雨，心性也变得愈发冷硬云云。

　　北方小镇……性情孤僻……童年…… 这几个关键词像针一样刺入宁愿言的心脏！

　　一个被她刻意尘封了多年的模糊记忆，轰然炸开！ 她猛地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隔壁那家高门大户里，似乎确实有一个总喜欢趴在墙头、沉默地看着她爬树掏鸟窝的小男孩。那男孩好像……就姓张！因为家里开药铺，对周遭邻居还算熟悉，她依稀记得那户张姓人家非富即贵，与她们这种平民百姓截然不同。

　　那个小男孩……眼神总是怯怯的，又带着点好奇，她曾分过甘草片给他吃，还带他去后山玩过……他好像……叫……山子？

　　张启山……山子…… 难道？！

　　宁愿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了！

　　她难以置信地回忆着张启山如今那张冷峻、威严、甚至带着戾气的面容，试图将其与记忆中那个瘦弱、苍白、眼神带着一丝依赖的孤僻小男孩重叠起来……

　　怎么可能？！ 那个需要她保护、会跟在她身后默默走路、分享一点甜味就能开心半天的小男孩，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杀伐决断、冷酷无情、妻妾成群的大军阀？！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借口头晕，匆匆结束了与副官的谈话，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偏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

　　是他……竟然真的是他…… 所以，他那复杂的眼神，是因为认出了她？认出了这个童年时唯一给过他温暖的“言小子”？

　　一丝微弱得几乎可忽略的、属于旧日的情谊刚刚萌芽，就被更汹涌的黑暗记忆瞬间吞没！

　　她猛地想起了济世堂的何掌柜！当初在保定府，何掌柜提及家族变故时那欲言又止、深恶痛绝的神情！她当时一心打听帅府消息，并未深究自家遭遇的具体细节！

　　一个可怕的、被她忽略的关联浮出水面：张家！当年显赫一时、后来南迁的张家！她家济世堂的覆灭，正是在张家南迁后不久发生的！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大火，那些趁火打劫、手段狠辣的“乱兵”……

　　宁愿言浑身冰冷，颤抖着手，从贴身处摸出那枚作为信物的虎符玉佩，仿佛它能给予她力量和答案。她死死攥着玉佩，指甲掐进掌心，剧烈的疼痛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

　　她需要确认！她必须确认！

　　她再次找到了那位副官，这次，她换了一种方式，带着几分江湖人的唏嘘感慨，说起自己“老家”也曾是大户，后来遭了兵祸，家破人亡，听说好像跟当时南迁的某个大家族有点牵扯云云，言语模糊，只透露出小镇名字和大致时间。

　　副官喝了点酒，又感念她的恩情，话匣子打开了，叹道：“唉，这乱世……说起来，大帅家当年南迁，也是不得已。老帅（张启山的父亲）那时……手段是厉害了些，听说为了扫清障碍、敛财充作军资，确实……唉，不少人家倒了霉……你们那儿……怕是也受了牵连吧……”

　　副官的话语含糊，并未明指具体，但那声叹息和闪烁的眼神，已经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彻底剖开了血淋淋的真相！

　　轰——！ 宁愿言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副官后面的话她已经听不清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家的灭顶之灾，她这些年所受的所有苦难，颠沛流离，女扮男装，自残身体……这一切的根源，竟然就来自于童年那个看似无害的玩伴的家族！来自于他父亲为了权势和财富而实施的冷酷清洗！

　　而张启山，他或许当时年幼并不知情，但他子承父业，享受着父辈用鲜血和罪恶换来的权势地位！他如今的一切，都踩在她家和其他无数冤魂的尸骨之上！

　　那点可怜的童年情谊，在这血海深仇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恨意！ 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滔天的怒火瞬间吞噬了宁愿言所有的理智和情感！

　　她恨张启山的父亲！恨那个冷酷的刽子手！ 她也恨张启山！恨他享受着这沾满鲜血的荣华！恨他如今用那种追忆的眼神看她！那眼神在她看来，充满了虚伪和讽刺！

　　复仇的火焰，在她眼中疯狂燃烧！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点燃！

　　她之前所有的计划——找到云娘，带她离开——在这一刻，被更强烈、更黑暗的欲望覆盖：她要报仇！她要让张家付出代价！她要毁掉张启山所拥有的一切！

　　杀了他？不，那太便宜他了！她要让他也尝尝失去最重要东西的痛苦！就像她当年一样！

　　一个疯狂而危险的计划，在她被仇恨充斥的脑海中迅速成形。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双因仇恨而变得异常明亮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笑意。

　　张启山，你不是在找我吗？你不是对“言丫头”念念不忘吗？好得很……我就让你好好“叙叙旧”！

　　她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恨意，重新戴上了那副恭谨、冷静的“严郎中”面具。

　　只是这一次，面具之下，不再是为了救人的医者仁心，而是一颗被仇恨彻底扭曲、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复仇之心。

　　她推开房门，走向张启山卧室的方向，脚步依旧微跛，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的坚定。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踏上的将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但为了那葬身火海的至亲，为了这些年所受的屈辱和苦难，她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