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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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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竟陵城的古朴繁华相比,位于竟陵周郊的小村庄可就要逊色许多了。
而其中最为窘迫的当属垣村——四十年前疫灾四起,垣村全村无一幸免,甚至可用满街缟素来形容当时疫灾之重。
虽说何老先生出身于垣村,却也没能当个彻底的菩萨——救倒是救回了大多数垣村村民的性命,但由于研制好药方之时,村民染病已久,故而何敬未能将祸根彻底拔除。
以至于时至今日,垣村村民仍偶尔犯起气喘、失智一类的疫病后患。
荀芷落脚于垣村东南角的药庐。
药庐以竹搭筑,三面皆环绕着,几乎是被嵌在了垣村的竹林内。
竹屋内清凉干爽,屋前小杏树旁栽了几株长势不好的兰花,再往外便是一圈低矮篱笆。
每至夜间,便觉清风徐来,见得竹叶飘落。
晚风缓至,拂去夏季暑热。斑驳竹影间,兰草摇曳,诗情画意便是如此了。
不过这药庐不是她搭的,她仅是借住几日。
真不知是何方名士所建。
荀芷新生感慨。
她平日里替村民们看看病情,开些药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抵作她暂住此地的租金了。
荀芷自竟陵回来后,仍同往日般收拾好药材,打开药庐大门。
不多时,药庐便迎来了今日第一位病患。
白家婶子龇牙咧嘴,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目,四肢胡乱挣扎,此刻被苏家老伯和王家婶子两人合力制住。
荀芷迎上去,指间数根银针寒芒烁烁。
她捻针入穴,封住了白家婶子身上几处大穴。
白家婶子筋脉被卸,当即身子一歪,瘫软下去。
症状立缓。
荀芷暂住药庐已经有些时候了,倒是第一次碰着这般严重的发病情形。
如此观来,为保稳妥,还是得捏个清神诀。
荀芷扶着白家婶子于卧榻处歇下,借着转身湿取帕子的片刻,聚了些许灵力于指尖,于帕子掩盖之下,将灵力透入病患骨髓,随即白皙纤指巧妙一翻,那湿帕子便覆上了病患额头。
苏家老伯和王家婶子看得合不拢嘴。
在他们眼中,浸泡了药汁的湿帕子才覆上白家婶子的额头,就使这狂躁之症得了缓解。
荀姑娘确实是有些本事。
……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白家婶子已能扶着床勉强起身了。
她身体仍有些虚弱,神情却是掩不住的激动。
“用药照例。”荀芷垂眸按药方拾了药材,窸窸窣窣处理后才递给了白家婶子。
白家婶子一张脸笑开了花,“多谢荀姑娘了。”
荀芷微笑颔首,权当回应。
白家婶子接了药,也不立刻离开,反倒站在一旁看荀芷接诊,想着顺便唠嗑唠嗑家常。
微风在竹叶间穿梭,发出娑娑声响,将小院衬得愈发幽静。
“哎,荀姑娘,”白家婶子忍不住打破了宁静,似是想牵红线,搬了个小凳坐在小院里看着荀芷忙碌,嘴上絮絮叨叨,“这姑娘大了总是得婚配,不知道荀姑娘你可有许人家,没有的话我们村……”
“白家婶子,你就别多管闲事了。”王家婶子插嘴打断道,“荀姑娘别理会她,她就是家里媳妇勤快了,自己不用管事了,无聊。”
这对妯娌吵吵嚷嚷,将此地宁静一扫而空。
就连原本清脆动听的飒飒竹叶声都被掩了下去。
荀芷低头写着方子想道。
兴许安静些的环境更适合她。
“嗨,荀姑娘你可别理会她们。”苏家老伯好心替她俩开脱,“她俩就是仗着你好说话,又肯听她们叨叨些家长里短,所以才这么闹腾。”
“况且她俩从年轻时便是这般吵吵闹闹,也吵了这么多年,不会动手生事的。姑娘放心就是。”
荀芷笑了笑,不作声,起身收拾药材。
“姑娘可还别说,你呀,能在我们这地方呆这么久,我们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更别说姑娘治病本事了得,能碰到姑娘,算是我们村里的侥幸了。”苏家老伯捻了捻胡须叹气道,“像这药庐的原主人,拢共不过在我们这待了七天,这七天里还有五天时间在这搭屋子。”
“人心各异,可见一斑呐!”
荀芷收拾药材的手微微一顿,疑惑道,“原主人?”
“苏老哥别说了,那丧尽天良的东西,我们当初知道有医者要短驻垣村有多开心,看着他在这蹭吃蹭喝后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就有多恶心。”王家婶子咬牙切齿。
“就是,我们还把他刚来到村里那会儿讲的大话当了真,尽心尽力地伺候他。”白家婶子难得地赞同了王家婶子,“结果白眼狼一只,比湖山的狐狸还可恶。”
看这俩婶子的架势,仿佛如若再要见到那人,便要将其生吞活剥了。
“究竟……所为何事?”荀芷微蹙了眉,心下生疑。
白家婶子张了张口,方欲将此事和盘托出,却只闻笃笃笃几声。
是熟悉的拄杖敲地声。
白家婶子立即缄口低头。
不仅白家婶子止住了话头,四周更是一片安静,只听得见来者轻微的气喘声。
荀芷认得这位来访者,垣村村长柳靖。
柳村长须发皆白,身着土褐色的苎麻衣袍,佝偻着腰背,拄着竹杖,一摇三摆地走上前来。
他每跨出一步都要喘上几口气,仿佛移动对他来说极为吃力。
“此事休要再提。”柳村长拄杖往下一叩,绷着面孔呵斥。
柳靖胸脯上下起伏,难掩心中痛苦。
苏家老伯和俩婶子都低着头,抿着唇,一副等着挨训的模样。
荀芷注视着柳村长的双眼,欲要从中读出些别的信息。
而柳靖与她对视片刻,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好啦,好啦,”柳村长又用竹杖敲了几下地面,叹气道,“荀姑娘,竟陵城有贵人相邀一见,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他的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无奈。
竟陵那边的贵人着实是蛮横无理,三天两头地往这边派人来生些事端,几乎没让他安稳睡过一日,着实令他心烦。
“这怎么可以!”王家婶子忿忿不平,“又不是我们垣村闹得付夫人患了病,怎又来掠去我们村新来的医者?”
“王瓷!”柳村长拄杖猛地一砸。
白家婶子见况,连忙拉住了王家婶子。
荀芷扫视一眼,在场村民皆是怒容满面。
见得此况,她心里有了些想法。
她在垣村盘桓半月有余,没少见到竟陵付家派来的仆役——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还真是没将垣村放在眼中。
而此番所谓“贵人相邀”,除却恶意拆了垣村的台,恐怕还与她在竟陵内曾看见过的告示有关。
征集名医。
根据方才王家婶子的言辞,以及她听到的闲言碎语,荀芷大致可以推算出垣村和付家的恩怨:多年前垣村曾惹付家不快,闹到了连前来救治垣村病症的医者都要被请去府上“做客”的程度。
事态复杂。
荀芷瞥见柳村长欲言又止的神情,似是有要事相托,便含糊其辞,“容我三思。”随即向在场村民略一施礼,“此乃要事,今日恐怕不能替各位诊治了,还望诸位见谅。”
在场村民有的叹气,如心态稍和的苏家老伯;有的愤慨,如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的王家婶子;只有白家婶子例外,她跌坐一旁,怔怔不语。
众人不再为难,四散离去,徒留柳村长一人站在原地。
待到众人散尽,柳村长这才开口道,“这事,料想姑娘也已经将来龙去脉大致推断出来了。老朽方才动怒并非本意,只是其中另有蹊跷,不便与旁人详说。”
荀芷颌首,“略知一二。”
她挪了竹凳,邀柳村长入座。
柳村长接过茶盏,面露愁色,“五年前的一个夜里,村中忽然来了一辆马车,车上的贵客说要上湖山。”
“夜半时分要进山那可是相当危险的,无论贵客带了多少护卫,我们都不会允许他们上山的,更何况那位贵客是孤身一人。”
“老朽身为村长,自是出面劝说了一番,此外更是好心挽留贵客在村里稍作歇息,待到清晨再议上山一事。”
“贵客通情达理,在村里一家稍稍富裕些的人家里住了下来。”
“然而贵客歇下不过一个时辰,村里又来了另一位客人,说要见见这位贵客。”
“那位贵客可是女宾,夜深至此已不便约见,老朽便略作劝说,可是拗不过那后来之人硬闯厢房。”
“然而那厢房之内哪里有人,那位女宾竟是不知所踪。”
“见此状况,大伙儿也都慌了起来。”
柳村长回忆至此,掩着口唇低声咳了一会儿,拿起桌上的茶盏便是仰头猛灌,仿佛要多喝一些才能浇熄心中愁苦。
荀芷思忖片刻,问道,“……村长可知付夫人缘何于村民家内失踪?”她本来已答应柳村长,次日再议上山一事,却无故于夜半走失。
若非自愿,便是妖邪作祟。
“这便不可得知了,”柳村长平复下来,又开始愁眉叹气,“老朽惊惶之下匆忙遣人打着火把在村中找寻,均无线索,只得冒险上湖山一试。”
“而湖山地势险峻,又恐惊扰山中狐妖……村里人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在一个山坳里发现了那位女宾。可她……唉……”
“她双目呆滞,失了来时的光彩,失魂落魄,谁问她她都不作应答。”
荀芷沉吟片刻,“可是得了离魂症?”
离魂症起因有二,或为惊惧过度,或为妖邪作祟,以至于丢失一魂二魄,形同痴儿。
不过于有灵脉的长生之人而言,还可能因为体内灵力过度受缚后,灵力不可周循至全身而导致此症。
“正是。”柳村长长吁短叹,“那后来者见了她这副模样,怒火中烧,认定我们村未尽职责,害惨了他的夫人。随后付家联合竟陵城内各个商家孤立垣村……我们这才知道二人为付家家主与付家夫人。”
在付家号召之下,纵是旁人再多愤慨,也未敢抗命不从——付家势力之大,由此可见。
“这五年来,我们垣村虽天灾不断,但好在竟陵周遭村庄怜悯我等,偶尔施以援手,所以咱们日子还算过得去。”柳村长惭愧不已,“也是老朽思虑不周,草率行事,这才酿成如此大错。”
“自那起,付家非但喝止了以往的援助,还将税收提高,垣村这才衰落至如今地步。”
说完,他气喘不止,叹息声似泣非泣。
在那以后不久,付家便开始严征赋税。
付家针对的不止是垣村,整个竟陵都在遭殃。
“既然如此,何不考虑迁徙至南方,如今南边时局平稳些,倒也好谋生。”荀芷见柳村长面前茶盏已空,替他添了盏茶。
“倒不是没有想过,”柳村长的细长眉几乎拧成了一团,“只是我们村有些古怪。”
“不知姑娘是否察觉,咱们垣村从没有过村民出村?连布匹、调料等日需品都是托姑娘采办的。”
一片竹叶自空中缓缓飘落,跌入了她的茶盏之中。
荀芷以指腹摩挲着杯沿,盯着竹叶在茶水上下翻转。
飘零竹叶于茶水起伏漾转,二人于斑驳竹影间对坐相谈。
如此幽静景观大抵也在那位原主人的意料之中。
荀芷有些走神。
她勉强集中精神,捋了捋现有消息,“是。”
确实是有些奇怪。
她原以为村民们只是因与付家不对付,不愿进到他们的地盘中去。
“……垣村有湖山,湖山猎物丰富,可我们也极少上山打猎,是因为狐妖。”
“狐妖?”荀芷微怔。
是了,方才听见白家婶子说湖山上有狐狸。
“是啊,就是那些狐狸,一个个鬼精的,咱们村还没遭殃那会儿,它们还会下山来偷食。”
“与迁徙有关?”荀芷转眼望向屋旁竹海。
“对,只要咱们村的人离开垣村地段稍远一些,各种情况就出现了。轻者四肢酸痛动弹不得,重者高烧不止神志不清,有撑着病体走得远些的,回来时都说白天碰着狐狸拦了路,晚上便碰着狐狸入了梦。”柳村长不住地叹气,“起初咱们想着迁徙,几家人先后拉着家当离开,但没过多久就都出现意外,又纷纷回到村里来了。”
“荀姑娘,这是天意吗?”柳村长仰头苦笑。
他柳靖本就是一个不详的存在。
他幼时流离,漂泊无依,在饥寒难耐之际,是垣村何家给了他一碗热粥。
他感念何家恩德,便留在垣村,用自己说不定他们的小伎俩为垣村带来了不错的收成。
当了村长后,他竭心尽力地为垣村谋求福报,甚至付出了巨大代价来换这些人的一生顺遂和喜乐平安。
……可是那场灾难来了,带走了他的养父母一家人的性命,还让活着的人将永远饱受病痛折磨。
他本以为垣村还可以熬到疫病根除那日,然而却因为他的失职,为垣村迎来了一道禁令。
多重折磨日复一日地摧残着这个村庄的生机。
垣村逐渐覆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霾,直教人们喘不过气。
柳靖自幼便不信命,可是命途如此多舛,他不得不俯首叩拜,祈求神明眷顾。
“村长何出此言?”荀芷笑了笑道,“你倘若相信天意,此时合该放我离去,而不是同我解释其中因由。”
她自是不信天意的。
倘若可以放手一搏,为何要放下一切任人宰割?
……所谓天意,从来不过是穷途者选择妥协时寻找的借口。
“是了是了,”柳村长难得露出了个笑容,“这次前来,除了要告知姑娘一些旧事,还有一事希望姑娘能够答应。”
“请说。”荀芷微微颌首。
“如今付家请姑娘过去,垣村怕是不能再阻拦了。”柳村长缓慢起身,深深一揖,“还请姑娘到付家后,找机会告知府中乐师,柳靖留了春曦茶给他。”
荀芷不敢受此等大礼,连忙扶起柳村长应了声“好”。
……
目送柳村长佝偻身影远去,荀芷若有所思。
待在垣村这些日子,她隐隐觉得有些异常:垣村村民多半气喘,间歇出现丧失神志伤人害己之症。
这种症状说是疫灾,别人相信,她可不信。
除此之外,她还觉得待在垣村有些许不适,至于何处不适她倒也说不清楚,而只要离开垣村就不会有这种感觉。
柳村长身上应当还藏有秘密。
不仅是他并非人族的秘密——这秘密可能还与疫灾、湖山狐妖、付夫人离魂症三者有关。
希望这些谜题能在付家一行中得到解答。
不过,方才柳村长说,她并非旁人?
斑驳竹影间,女子端坐石桌前,一双明眸怔怔地望着茶盏中与茶叶相混的细长竹叶。
一时间,只闻清风拂叶及落地坠地之声。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不知垣村人口中的,这间竹屋的原主人,是否会于月夜抚琴?
若是她能抚琴,必要择一个月夜,独坐在这幽静竹林间,抚上一曲《幽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