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骊枢》且与兮

9、恻隐

　　洞府外突然传来的清朗男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石室内。
　　“玉衡师妹，可还好？我当值巡山，发现你洞府的护身阵法开启了，特地把份例送过来了.......”
　　话音落下，脚步声已在洞府门外停下。
　　季瑛周身气息猛地一凛，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锐利如鹰隼，所有复杂的思绪顷刻间被冰冷的警惕取代。他几乎下意识地收敛了所有气息，身体紧绷如即将扑出的猎豹，一丝极淡却无比危险的杀意在他眼底一闪而逝！
　　绝不能让人发现他在这里！一个陌生的、身受重伤的高阶修士出现在一个低阶女弟子的洞府里，无论怎么解释都引人疑窦，若是引来宗门高阶探查，他此刻的状态根本无法应对！
　　石床上的玉衡也是吓了一跳。她第一次触发护身阵法，根本不知道还有同门巡查和送份例这一说。但听到“救助灵食、丹药”这几个字，她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是了！宗门仁厚，对遇险弟子定有后续抚恤！
　　她惊喜之下，下意识就想开口让师兄进来，目光却猛地对上了季瑛那双冰冷沉凝、带着无声警告的眼眸。
　　玉衡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虽然修为低微，心思单纯，但并非蠢笨。这位前辈来历不明，身受重伤，显然是有大麻烦在身。他刚才那一瞬间泄露出的气息，让她从骨子里感到恐惧。若是被师兄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她立刻明白了季瑛的顾虑。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玉衡强压下得到援助的欣喜和身体的剧痛，用尽力气，朝着洞府外传音，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沙哑：
　　“多、多谢师兄关怀……玉衡尚且还好，只是……需要静养调息……劳烦师兄……将份例放在洞外即可……我、我稍后自取……”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听起来确实像是伤重难以起身的模样。
　　洞府外沉默了片刻，那位师兄似乎有些疑惑，但并未多想，只当她是伤重不便见人，便温和应道：“也好。份例我放在门口了，师妹你好生休养，若有不适，即刻传讯执事堂。”
　　脚步声渐远。
　　直到确认外面的人彻底离开，季瑛周身那紧绷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气息才缓缓散去。他看向石床上因为强撑着传音而脸色更白、微微喘息的玉衡，眼神极其复杂。
　　他没想到，这小姑娘竟如此……识趣？甚至未曾流露出半分想要向同门求助、揭发他的意图。她就这么……替他隐瞒了？
　　她难道不知道留下一个来历不明的高阶修士在自己的洞府里是多危险的事？还是说……她真的就单纯善良到了这般地步？只因他只是不小心“砸伤”了她，她便连这点戒心都没有了？
　　季瑛活了几百年，见惯了修真界的弱肉强食、尔虞我诈，早已习惯了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心。此刻面对玉衡这近乎“愚蠢”的信任和相助，他心中那点方才升起的杀意早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恻隐，甚至是一丝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这惠芸宗……到底是怎么教出这样的弟子的？
　　而玉衡，看着季瑛神色变幻，最终似乎缓和下来的脸色，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她忍着疼，小声地、带着点讨好和商量的语气道：“前辈……那个……份例……应该有一些低阶丹药和灵食……对我有用的……我能……拿进来吗？”
　　她一双大眼睛望着他，里面写着清晰的渴望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生怕他不同意。
　　季瑛看着她那副样子，沉默了片刻，终是点了一下头。
　　“……可。”
　　玉衡尝试着动了动，想要撑起身子，却立刻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小脸瞬间皱成一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嘶……呃……”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全身就跟散了架一样，尤其是胸骨和后脊骨，传来钻心的剧痛，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别说下床了，连翻身都做不到！
　　刚才光顾着紧张和委屈，又被送份例的师兄打断，都没仔细感受这要命的伤势。
　　她僵硬地躺回床上，脸上泛起一丝极度的尴尬和窘迫，声音比刚才还要微弱，几乎像是蚊子哼哼：“前、前辈……我……我好像……胸骨和后背的骨头……断、断了……起、起不来……”
　　她越说越小声，简直想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让一个陌生前辈，还是被自己“捡”回来的麻烦，去帮自己拿东西……这实在太……
　　但东西就在门外，那是她急需的疗伤丹药啊！
　　她硬着头皮，眼巴巴地望向季瑛，补充道：“洞、洞府的禁制……我……我心神一动就能开……不用灵力……”
　　季瑛：“……”
　　他看着玉衡那副动弹不得、可怜兮兮又尴尬万分的样子，再听到“胸骨后背骨折”这句话，饶是他心性冷硬，此刻面上也不由得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窘迫。
　　是了。他从那般高空裹挟着灵力砸落，没当场把这筑基期的小丫头砸成肉泥，已是她身上那保命玉符和宗门阵法够神异，以及她自身雷灵根似乎异常坚韧的结果了。骨头断几根，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这伤，确确实实是他造成的。
　　让他一个元婴真君去给一个小辈当跑腿拿东西，这若是传回沧澜界，怕是能惊掉一地下巴。但此刻……
　　季瑛沉默地站起身。他的动作依旧有些缓慢，牵动着体内的伤势，但比起方才已顺畅不少。
　　他走到洞府门口，玉衡心神微动——那层无形的禁制悄然打开。门外石台上，放着一个朴素的储物袋。
　　他将储物袋拿起，禁制重新闭合。
　　走回石床边，他将储物袋放在玉衡手边能够到的位置，然后便立刻退开，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整个过程一言不发，面色沉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短短几步路，比他当年初结元婴时应对天雷还要让人觉得……难以形容。
　　玉衡看着手边的储物袋，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连忙小声道：“多谢前辈……”
　　她忍着疼，艰难地用手指勾开储物袋，里面果然是宗门送来的抚恤份例：几瓶品质不错的低阶疗伤丹药，一些温补灵气的灵食，还有几块中品灵石和若干下品灵石。对于她一个筑基弟子来说，算是相当丰厚的补偿了。
　　她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像是守着粮仓的小仓鼠，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丹药服下，又将灵石放在身边，继续吸收药力。
　　洞府内，丹药的清香弥漫开来。
　　季瑛看着她那容易满足的样子，闭目继续调息，心中那丝古怪的恻隐之感却挥之不去。
　　这小姑娘……未免也太好打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