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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招新夜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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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风把火烧云推到城门上方,风铃一排一排地响,像潮水在屋檐下反复舔来又退去。城外临河的一溜空地被摊位占满:药罐、符纸、铜铃、竹刀、兽笼、阵盘,一样样铺陈开去,吆喝声从日头底下一直吆到天边泛青。再往里走几步,却反而安静,风把人声刮薄,只剩下三样东西格外醒目——一杆风向旗,一座小小的观雾台,一块陈旧的木牌,写着:雾廊试胆,摇桥看步,文案辨识,擂台点到。
谢行霜拎着粗布包走到观雾台边停了一停。台上插着一圈竹签,颜色从浅绿、深绿、灰到赤黑各异,最外侧那根浅绿签有一点点偏斜,像风里起了鸡皮疙瘩的一根草。守台的小吏伸手把它按回原位,又抬头看风向旗,嘴里嘀咕了一句“今日该是稳的”。
她点点头,像也把心里一根看不见的签按回去。粗布包里露出一截竹剑的脊,是沿海滩拾旧竹削成,细而直,握久了,手心的汗把竹纹抚得发亮。她把竹剑抽出来,拇指在剑脊上轻敲两下——当,当。声音不脆,却把散在胸腔里的呼吸拍回了节拍。
摊位之间烟火味正盛。丹堂学徒把一溜小瓷碗摆开,热汤冒着气;符院先生捏羊毫描护念符的中竖,笔尖稳得像针,旁边竖着小牌:进考者赠半。阵台的人在地上用白粉画了手掌大的方格,让人站进去试试稳风步;有孩子站进去“哇”了一声,笑得像鱼蹦出水。御兽苑少年肩上立着一只灰羽小鹞,目光犀利,鸟却乖得像在打盹。
卖姜糖的老婆婆推箩筐过来,笑道:“先含块甜的,胆就稳点儿。”谢行霜摇头,声音很轻:“不必。”她看了一眼那些亮到发红的糖,又移开目光。她不太吃甜,或者说,不太承认自己吃甜。她抱着竹剑慢慢沿摊位走,耳朵听着四周的声线——近处风铃,稍远叫卖,更远河拍岸。三种节律在胸腔里合到一处,心口就安静了。
“新弟子听令——日暮前登记抽号,子时前雾廊试胆。”桥那边传来监考人的嗓音,像把一串钉子敲进木板,木板跟着轻轻一颤。人群被长竿似的声音拨了一下,朝桥口挪过去。木牌下摆着一个竹筒,里面装满编号木签;旁边还有只写着“试剑木刃”的竹篓。入场者要上缴随身兵器,统一换钝锋木剑,以防伤人。
她在册上写下姓名籍贯,把竹剑交给看管的弟子,又领到一块手写布号牌,墨字三九。墨迹未干,她举在风口晾一晾,布的棉纤维在指腹下轻轻刮着,像潮末细沙。身后忽地有人被挤得踉跄,她侧身让开,一只手顺势抬了抬那人背上的药篓,那人这才稳住脚。
“谢谢,差点把醒念香都摔没了。”是个扎短发的少女,眼角还挂着汗,笑起来露出虎牙,“段柚,丹堂见习。”
“谢行霜。”她报了名。
段柚端着碗把热汤往她手里塞:“喝口,暖。”谢行霜端着,吹一口,姜辛甜气顺喉而下,耳尖不受控制地热了一瞬,她把碗还回去:“多谢。”
“谢什么,之后说不定一队。”段柚眨眼,“我怕冷,你怕甜,扯平。”
前方一张竹席上摆着一排朱砂未干的符纸,一个瘦小的青年正摁着符脚吹气,抬头时眼睛亮得像两点火。他笑道:“护念、静息、明灯三样一齐买打九折。不是卖你,是教你记笔顺。”说着塞给她一张写满笔顺的小纸,“温留,符院的。”
“我还没入门。”
“迟早。”温留指指她手里的纸,“中竖五分力,末笔合气,写稳了,人就稳。”
距他们不远,一个戴细框眼镜的女修蹲在地上盯石缝发呆,像在数石的呼吸。温留喊:“桓雯,别盯裂纹了,人都走散了。”
那人“哦”了一声,从袖里摸出半截粉笔,在地上画了个小圈,抬头对谢行霜笑:“阵台,桓雯。我记路爱画图,不占地方。”
她对自己不擅长的事一向少话,只点了点头。
桥边搭了小棚,挂着号牌的人排成蛇形队。有人在队里窃窃私语,谈各门派风气,谈擂台的凶狠,谈上次某个出挑少年一招把对手打到吐血;说着说着声音自己心虚,朝观雾台瞟。观雾台那根浅绿签仍斜着半分,守台的小吏又按了一下,好像在安抚一只毛翻乱的小猫。
“见过你。”有人挤到她身侧,肩上立着灰羽小鹞,臂上皮护腕磨得发亮,睫毛压低,声音懒懒的,“北码头那回,你把个落水的小孩往上托。”
谢行霜微怔,点头。她没想到那件小事被人提起。
“简行,御兽苑。”他抬抬下巴,小鹞发出一声短促的鸣,眸中掠过一线蓝火,“雾上巡的活儿以后少不了,见了我别嫌吵。”
“不会。”她说。
“你挺稳,稳的人不怕吵。”简行笑了笑,笑容随意。
队伍挪到她跟前,监考人低头问:“家出何处?”
“东海潮湾里。”
“年岁?”
“十六。”
“家传?”
“无。”
监考人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没有嫌恶,也没有兴趣,只像把人放在尺度上衡量一下。他点点头,从竹篓里递出一柄试剑木刃,连鞘皆木,质地扎实,比竹剑重不少:“随身兵器暂存,入场统一换试剑。”
她把竹剑连同粗布包交给看管弟子,换了木刃,握了握,找到重心略偏前的一点。她用指节在新剑脊上轻轻敲了两下——木声与竹声不同,却仍能把心口的风拍回原位。
“夜里风会转,雾轻则多幻,不妄言,不相援。”监考人抬眼环视,“各安其心,剩下的,交给规矩。”
这句话在许多人听来生硬,像嚼了一口沙。谢行霜却不反感。规矩像脚下一块石,能叫人不在泥里越陷越深。
队伍散开,许多人去吃东西、看符、问阵、摸兽。夜市的灯一盏盏亮起来,纸罩把火光围得不刺眼。小贩把红绳拴成串,挂在竹竿上,吆喝“问名红绳”,说戴了能不被雾仿声牵走;有人笑他迷信,有人照买,买时嘴角往下一撇,像对自己的胆小不满。谢行霜买了一根,把绳结在手腕,结头打得很平,就像她写字时压住纸角的那一下。她向小贩点头,转身往河沿走。河面起了薄薄一层水雾,石阶上坐着两个考生,一个抄口诀,一个对着刀柄发呆。
段柚追上来,把干净布巾塞给她:“擦擦汗。擂台的抽签在右棚,你去不去?”
“去。”她收好布巾。
抽签棚里摆着三个竹筒,标着刀、刃、符,执事将竹筒向她面前一递。她伸手,抽出两签,签面各刻一字:刀,刃。执事记下:“七更初第三与第九场。点到为止,破器扣分。”
她应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棚外风向旗忽然一摆,旗尾向东又折半寸。观雾台的小吏从凳上跳起,跑过去看浅绿签;签头在指下弹了一弹,又斜回去。他咽了唾沫,抬头唤人:“风口换了。”
这是句提醒,不是警报。夜市里多半人没听见,听见的也只抬眼看天。云不厚,月亮像被水洗过的银片,刚从屋脊上探出边来。
谢行霜把布号牌系上臂,木刃背到肩。右肩旧伤在秋风里悄悄泛起一线酸,像老鱼在骨缝里翻身。那条酸提醒她做横斩时不要逞力,提醒她借风借势,不要硬撬。她走回观雾台,站在风里,指节又在剑脊上敲了两下。风把她鬓边碎发吹到耳后,她用空出来的手按了按。
“谢行霜。”监考人在桥口点名。
“在。”
她迈过木牌,来到雾廊前。临时搭起的木廊从石桥旁延出去,两侧挂满小铃,薄雾刚没过膝,像被温手按平了又起的水皮。有人先一步踏进去,走了三步慌乱回头,眼圈红;另一个脚步生风直冲雾深,撞翻右侧第三串铃,铃舌乱跳,他也被乱响吓得一个趔趄。
谢行霜站在廊口,摸到鞘口的木边有一处毛刺,被许多人手指蹭得发亮。她吸一口风,气息从胸口落到腹部。她把脚尖落在木板年轮上,像把第一笔写在素纸上。她知道接下来要做的:别盯雾影,先听风;先稳自己的拍子,再走进去。
“规矩再说一遍,”监考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许相援,踏铃扣分,回头作罢。”
她点头。没有回头。灯火在廊外一盏盏亮起来,纸罩上的暖光在铃下轻轻晃动。她抬脚踏入第一步——前脚掌落地,脚心压平,后跟轻轻点一下;第二步退半,第三步横四寸,第四步进一寸。铃声应时发出细微的叮咛,像有人隔着雾说话。
风把这道声带进雾里。她的身影被雾吞了半截,只剩下一截背影在灯与铃之间缓缓推进。
子时将近,河水的拍岸声从廊下传出来,平平稳稳,像一条看得见的线。她把自己的心贴着那条线,往雾里走去。
风铃齐响,雾廊第一串铃像被谁轻轻拨了一下。她的脚步没有停。她把节拍握得更紧了一分,像把散开的线头捻回布里。
这一夜,招新夜市仍在喧闹,姜汤的热气从摊位上升起,红绳在灯下晃,青翎鹞在高处收拢翅。城门边观雾台的竹签微微一斜又直,像一根心弦被调到该有的音。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像退下去的潮。她在雾中向前,第一关,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