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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兄弟阋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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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烛台切光忠/
烛台切光忠,你会为自己当时的冲动行为而后悔吗?
——如果我的人生是一场被人书写出的荒唐闹剧,或许负责念旁白的那个家伙现在会用饱含讥讽的语气向我问出这个问题吧。
但是,作为一个经历过漫长驯化期的社会动物,我们应当都能明白这一点:真实的人类可以体会到的情感,肯定远比荧幕上那些夸张烂俗的样板化电视剧要复杂得多,也波折得多。
诚然,在握着她的手向她坦白一切的那一刻,我笃定了自己只有这么做才不会后悔;但是当我看见她神色惊慌地扑进实休哥的怀抱,不愿意再看我一眼的时候,我又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泛起酸涩的抽痛。
而当我终于勉强保持着仪表与风度,同实休哥告别离开,上楼回到自己居住的那间公寓,打开了客厅顶灯的时候,那股突如其来的悔意终于汹涌地淹没了我——我看见客厅茶几上的细颈玻璃花瓶中,色泽淡雅的百合花与洋牡丹正安静地盛开着。
我知道,这一定是她准备的。
我们之间有着不成文的默契习惯,在对方长期出差的时候,每隔几天就会去帮离家在外的那一方打扫房屋、检查屋内状况。在临近对方回程的那几天,我会在她的冰箱里提前留好能直接加热食用的便当,她则会为我准备一束精心挑选的鲜花。
她是以怎样期待的心情在花店挑选一株漂亮的粉色洋牡丹花的呢?而我又回赠给了她什么?
我就那样神思不属地进了卧室,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被褥中。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被我扯得凌乱,布料散发着浅淡的小苍兰的气味。于是我从气味的信息中知晓,这是她提前帮我清洗更换好的床品——她时常在洗涤烘干之后,再往床单上洒一些淡香水,Diptyque的ofresia是她最近常用的味道。我也很喜欢这样气味纯粹的花香调,和她微笑起来的样子很相配。
我无端地想起了去年冬天,和她一起度过的那个圣诞夜。我做了她心心念念的摩洛哥风味烤鸡,又被拉着一道看了《小鬼当家》。我还记得她蜷缩在我家的客厅沙发里,懒洋洋地打盹的模样。在接过我递给她的热红酒时,她顺手把鬓边过长的碎发别在耳后。甜而暖的香气从她撩起的发丝间悠悠散开,比红酒的香气更甘美馥郁——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同我那愚钝得惊人的显性意识相比,我的嗅觉细胞已经更早地意识到了我爱她这个事实。
我像是沙漠中濒临渴死的旅人,在明知无望的路途上仍然紧握着自己干瘪的空水袋。真是可悲啊,这样想着,我再一次将头颅深深地埋进芬芳的布料之中,试图汲取一点属于她的残留气息。此时的我有在哭泣吗?我不知道,虽然那床灰色的被单上确实留下了一团小小的愚蠢的湿痕。
*
……在这里,我需要再次强调这一点——人类可以体会到的情感,远远比通俗流行的样板化剧本要更加、更加的复杂和多变。
当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天,终于在好友动态里刷到她新发的照片的时候,我对上述这一观点也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
那张照片的风格相当有她的特色:毫无构图毫无调色的随手拍,内容是一大片美丽得平平无奇的鼠尾草花田。细节在于照片的右下角露出二人交叠相握的双手,那对铭刻着“一生所爱”的情侣对戒在阳光下闪烁着亮光,隐晦地泄露出摄影者按下快门时甜蜜的心情。
果然,我还是比较希望照片里戴着男戒的那个人是自己。我摁灭了手机屏幕,平静地如是想到。
所以说,我现在愈发确信,直接把话说出来也没有什么不好,没什么可后悔的。如果不是当时对她一五一十地坦白了心迹,我现在大概没法这么坦诚地面对自己真实的欲望,也就不能这么笃定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没错,我就是想要替代实休哥成为她的男朋友。
这种事情的性质,与吃掉一只水煮蛋的过程没什么不同——只有把坚硬的外壳彻底地敲裂、剥离,才能露出内里真正可食用的部分。
我将餐盘中的最后半粒撒了黑胡椒与盐的水煮蛋塞进嘴里咽下,就在这时,手机连续震了几下,催促我不得不点开不断闪烁的消息弹窗。
发来信息的人竟然是实休哥。
【烛台切,抱歉突然打扰……】
我扫了一眼上下文,实休哥的大致意思是他这周紧急出差,出于对我这个烹饪技能为负数值的妹妹的存活问题的高度担心,想拜托我看顾一下她的三餐。
作为男朋友,实休哥还是太缺乏负责心里啊。我像这样酸溜溜地想着。如果是我的话,绝对不会在自己出差的时候放任“和自己的女朋友关系很好的男性”这种可疑人物进自己的家门,就算是亲弟弟也不行。
又灌下一口酸涩的苦咖啡,我在手机上快速地敲下一行“我知道了,放心吧”,点击发送,然后退出了聊天界面。
神使鬼差一般,我又切换到了好友动态。浏览记录依旧停留在那张鼠尾草花田的照片上,我犹豫了一下,大约是某种逞强的心态作祟,还是在照片下方点了一下“喜欢本条动态”的按钮,然后飞快地关闭了聊天软件。
不管怎么说,总之明天就有机会和她见面了啊……
我把手机扔到茶几上,又下意识地望向了被我搁在一旁的旧相册。
虽然在那个晚上冲动地放出了大话,但是坦诚地说,这几日来我确实还没有想好之后该怎样面对她。烦躁不安的时候,我只能把这本压在行李箱底的高中老相册翻了出来。
——说来也好笑,在收拾行李搬家的时候,我还在因为相册里的不帅气黑历史太多而考虑过要不要把它丢在老家算了。没有想到,当时犹豫着随手塞进行李箱的东西,现在竟然成了为数不多能用来聊以慰藉和寄托念想的珍贵物品。
我拎着相册坐到沙发上,随手翻开一页,是她十六岁生日时的照片。画面上的我们熟稔亲密地肩并着肩,紧挨着坐在一起看着镜头。我的指尖抚过相片上她笑意盈盈的稚气脸庞,她头顶那个小小的金色锡箔纸生日皇冠,坐在一旁的我故作严肃的、青涩愚蠢的面孔,还有她的怀中那只毛绒绒的小白狗……
啊,这只小狗,我还记得这个孩子。
那是在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在某次放学回家的路上一起救下的小流浪狗。
它大约是与自己的父母失散了许久,年纪幼小到连捕猎的能力都还没有,只能独自瑟缩在雨天的街角废墟里,偶尔发出两声细弱的叫唤,远看像一块沾满泥浆的小抹布。其实我一开始都没能发现它,是我那倔强过头的妹妹坚持说自己听见了小狗在哭的声音,我们才一路磕磕绊绊地找到了它——为了让小狗能吃上饭,她甚至从我这里打劫了一盒牛奶。
那只小狗被她喂了点奶水,就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再生父母一样,缠在她的脚边不肯走,把沾满泥水的脏尾巴甩得团团转。
“你想带它回家吗?”
我见她时不时低头看一眼小狗,三步一回头的模样,不得不出声提醒:“我记得你妈妈有洁癖,感觉她不会赞成你养小动物的……”
就是在这个时候,那只狡猾又可怜的小家伙小小地呜咽了一声,音调凄切,时机也恰好。她低下头与它湿润的大眼睛对视良久,再抬起头望向我时,我便知晓她最后还是无法选择放弃。
“妈妈答应我了,要是这个月的月考我能保持年级前十名,她就带我去游乐园。”
她径直把校服外套脱了下来,裹住瑟瑟发抖的小狗,抱在怀里。“我可以和妈妈商量,不去游乐园了,换成养它的机会。嗯,应该可以的。”
“真的是,哎……你这么容易心软,总是让人担心出去会被骗。”
我只能无奈地叹气,把自己的校服外套也脱下来,披在她身上:“你抱着它也没法打伞,这样吧,我帮你打伞送你回家,顺便陪你一起去和你妈妈求求情。”
后来,在我们的努力下,这只小狗成功地成为了她的家庭成员之一——以一次游乐园旅行、之后半年的零花钱以及遛狗铲屎的主要责任归属为代价。
她刚上大学的那一年,小狗因为一场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在她的怀中离开了人世,遗体被我们埋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在那场简单的小葬礼结束后,我们并排坐在屋后的廊边,沉默地望着那棵樱花树。她转过头和我说话时,我能看见她微微泛红的眼尾。
“光忠哥,我后悔了。”
她的话音颤抖不稳,流露出一点克制不住的哭腔。“我是不是当年就不应该把它带回家里……如果当时不这么做的话,它是不是就不会因为这个原因死掉……”
“别说这样的丧气话。”
我伸手帮她拭去眼角的泪花,难得用那样认真严厉的兄长姿态同她说话:“如果没有你的出现,它大概率早就在那个雨天离开人世了,根本就不会有机会在你家里度过这样幸福平静的余生,也不会有像你这样的主人一直记着它,为它伤心。”
长大成人后,她已经极少像当时一样,如此诚挚地向人袒露内心的脆弱与迷茫。我看着她的神情,宛如看见一个迷路走失的孩子。
“更何况你那么容易心软。就算现在回到过去,你肯定也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把它抱回来吧。”
……是啊,她是那么容易心软的孩子。直到如今,这一点也还是没怎么变。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线亮光。
刹那间,我仿佛摸索到了谜题的关窍所在。初具雏形的思路从混沌的思绪中隐约浮现,心口也随之突突乱跳。
我又一次回想起两天前的那个夜晚,在我那时相当不得体的、近乎冒犯的诘问下,她端坐在餐桌的另一侧,微微偏头,眼角闪过一瞬间的不忍和动摇。
没错,她是个非常心软、非常善良的好孩子——她会因为一只小狗的哀叫而恻隐,为它的死亡而落泪自责;她也会在面对着我的狼狈与失落时,下意识地生出怜惜与犹豫,甚至在我做出这样冒犯的事情后,迄今也没有对我说什么重话。
我曾经总是担心她因为这一点而被人骗。没有想到,最先以此视作把柄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我把相册合上,扔到一边,一头栽倒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要赌吗,烛台切光忠?
赌她对你的信赖,赌上她的温柔与心软,赌上你与她朝夕相处的二十余年人生。
我深吸一口气,再深深呼气。
对不起。我的心脏剧烈地颤抖着。对不起,但是我决定做一次赌徒。
*
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首先,好好吃饭是第一要义。
与得体衣着在社交中可以作为修饰自身的武器来运用的道理相同,吃饭这件事情,不仅是摄入充足的营养与能量的必须步骤,在有的时候,也可以成为提供交谈契机的小手段——正如现在的我所做的事情一样。
当我将厚重的铸铁锅端到餐桌上时,公寓的大门也恰巧被人从外面打开。我抬起头,和门边那双熟悉的眼眸对上视线。
短暂的沉默僵持后,我选择率先开口:
“站在那里做什么?洗完手来吃饭。”
这话甫一说出口,我的心底就升腾起非常强烈的熟悉感——好像每次我和她之间起了或大或小的摩擦,在经过一段或长或短的冷战期之后,其中的一方都会选择以食物作为下台阶的挡箭牌。比如有的时候,她也会在晚饭后来我家敲我的房门,用一脸“便宜你了”的表情和我说,今天的蛋糕买多了,丢了浪费,光忠哥你吃不吃?
眼下也是如此。
大约也和我想到了一块儿,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忪,随后紧绷的肩膀才缓缓地松垮下来。她转过身去,把大衣挂到衣帽架上,从善如流地应声:
“我知道了,我去洗手……好香的味道,是汤咖喱吗?”
“嗯,是光忠秘制配方汤咖喱哦,有你最喜欢的煎香肠。饭要加多少?”
“……要大碗。”
晚饭的气氛和往日没什么不同。我和她说一些项目上的趣事,她和我分享从同事那里听来的八卦。偶尔某个时刻,我甚至会有一点恍惚,仿佛上一次我和她坐在这张餐桌前发生的事情根本不存在,我没有在她的掌心留下那个冒失的亲吻,她也没有那样慌乱地推开我,对我说,光忠哥,你不该说出这样的胡话。
在我将用作饭后甜点的芝士蛋糕从冰箱里取出来的时候,她已经默契地将餐桌上的碗筷都收拾干净。一切都很平静,一切都很正常。
“我知道你最近在控制糖分摄入,特地用了低糖低脂的配方,试试看好不好吃。”
“谢谢你,光忠哥。”
她接过餐盘,浅浅地尝了一口,又放下了手中的勺子。
“怎么了?是不合口味吗?”
“很好吃。就是因为非常好吃,才觉得很不安。”
她摇了摇头。“光忠哥,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其实我在最近这几天一直有在思考。”
我的眉毛下意识地挑了挑。
客观地来说,她一贯是倾向于保持平稳现状的那类人,除非迫不得已,总是习惯于于遵循表面平和的社交潜规则,避开那些有争议的议题。我本打算等气氛再缓和一些之后主动抛出话题,却没想到,这一次竟然是由她率先挑明。这不免令我有些意外。
“我还是觉得,这一点我也有问题。”
她将双手在桌上交叠,微微抿唇,强作镇定的姿态与小时候相比也没什么进步。
“……是我没有处理好恋爱与生活各方面的关系,在和实休交往的这段时间,我也没有能很好地权衡各方面的社交平衡。这几天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最近和光忠哥的交流确实少了很多。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让光忠哥产生这种,嗯,被冷落的缺失感……总之我之后会多注意……”
“等一下,不用再说下去了。”
我叫停了她的独白。
我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把我的行径统统解释为“被冷落的缺失感”所引发的某种类癔症性质的冲动,再借助己方的退让、反思和道歉,向我递出可以顺势而下的台阶。
只要我愿意接过她的话,承认了她的解释,那么前几日的事情就都可以被视作临时性的小摩擦,都可以成为只需要几句简短道歉就翻篇不必再提的小事情。一切礼节性性的交接结束之后,我还是她善解人意的好哥哥,她也仍然是我贴心可人的好妹妹。
多么完美的修饰方案,多么圆融的善后手段,我的妹妹真是成长为了一个足智多谋的大人啊。
我甚至被气笑了。这可不是我想要的——或者说,这与我想要的东西完全、完全相反。
“我亲爱的妹妹,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现在是在试图告诉我,我向你表达的观点是基于某种并不正确的自我认知——这种事情,你不觉得很荒谬吗?”
我摁了摁正在突突胀痛的太阳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已经近乎质问: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性,一种更现实的可能性——我,烛台切光忠,作为一个成熟的理性人,在经过自己的反复思考之后,确信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且决定付诸行动,仅此而已。没错,我对你怀有爱意,想要和你成为恋人那种性质的爱意,直到现在依然是。”
她沉默地垂下眼,躲开我的视线。
“……但是我喜欢的人是实休。很抱歉,光忠哥。”
“所以说,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像这样,像拒绝了以前那帮给你递情书的蠢小子们那样,直接干脆地拒绝我呢,妹妹?”
“我不知道,我……我以为我们还有继续做兄妹的可能。光忠哥,如果连我也承认你的恋心确实存在的话,那我们之间的关系大约只能到此为止了。”
“因为不想放弃现状下的关系,所以选择直接无视吗?”
我察觉到这是个合适的时机——仿佛在曾经的剑道课练习上,终于精准地抓住了对方破绽的那个刹那——于是我终于能向她抛出一记反击,用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语气:
“仅仅是是因为这种羸弱的理由吗,妹妹?这样看来,一直在逃避的人其实是你自己吧。”
“我,我在……逃避吗?”
她再次抬起头望向我时,眼眶里已经蓄起薄薄的水光。“我不明白,光忠哥。”
“别再问我了。如果你真的想要理解清楚的话,就不能再依赖我这个不成样子的哥哥了——我们已经是应当划清界限的关系了。”
明明在用嘲讽的语气说着拒绝的话语,但是,这次率先移开视线的人变成了我自己。
“……不行的话,就站在我的角度将心比心地思考一下吧,妹妹。如果有一天,我像你一样,选择了和别人成为恋人,那时的你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当我能够再次抬起头望向她时,我终于捕捉到了她的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茫然。这仿佛是某种隐晦的预示,它清楚地告诉了我,我确实捉住了那个最关键点的破绽,也挥出了最有力的一击进攻。
我还有机会,或许仍然有取得胜利的希望——接下来需要做的,只是暂时的蛰伏与等待。
“或许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下来,好好地想清楚。”
我推开椅子,从餐桌边站起身。
“我想你这几天大约不会希望看到我,我也能理解,近期不会到你家来的。冰箱里留了我做的筑前煮,没有放你讨厌的胡萝卜,在微波炉里热三分钟就能吃了……就算这几天我不在,也一定要记得好好吃饭,不然又会犯胃病的。”
我转身往玄关的方向走去,刻意地转过头不去看那滴缀在她眼角下的泪珠,只是匆匆地埋下头,拧开了门把手。
屋外在下着连绵的秋雨,带着凉意的风混杂着细细的雨丝扑面吹来。
我关上屋门,下意识打了个喷嚏,才发觉到自己甚至没来得及把外套穿上,只是拎在手里就出了门。
真是狼狈啊。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才是那个溃不成军的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