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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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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又雁后悔极了。
若早知官道驿站竟也能遇见山匪,她和孙大哥就应当走水路前往通州,亦或是当掉首饰雇几个武夫。
也不会落得如今这般境地。
那群山匪自发现逃窜的崔、孙二人,并不急于打杀,而是不紧不慢跟在她们身后百米,口中不时发出尖声怪笑,如同围观笼中之兽临死挣扎。
山间晨雾未散,冷气直入肺腑。崔又雁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只觉双腿如灌铅般沉重,每一次抬腿都让她脸色苍白更甚。
身旁孙虎见状,飞快朝身后看了一眼,急声道:“女郎,不如小人背你走。”
崔又雁紧闭双唇,无声拒绝,只闷头又跨过一处土坑。
她在家中虽不似两位兄长那般受宠,然也是从小娇生惯养的。若不是父亲执意要将她嫁给老她十余岁的鳏夫,她何至于能偷逃出府,匆匆去往百里外外祖所在的通州。
身后笑声逐渐逼近,想来是山匪耐不住性子,不再看戏。
越临近死亡,崔又雁的头脑越发冷静。
她抬头仔细观察四周,竟真叫她发现不远处的一条岔道,那岔道通往的另一处密林丛生,极易隐藏身形。
崔又雁猜测,之前那群山匪自恃精通这方地形,才那般猖狂。既如此,他们也自然也知道此处岔道,怪不得一改看戏态度。
然这便是问题所在。
若她和孙虎二人依旧同行,岔道后是何光景尚且不知,更别提她此刻体力耗尽,已经支撑不了她再跑那么久了。
身后山匪追赶上她们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若是分开,她至少会引走大半人,凭孙虎的本领,应当能应对剩下来的人。
长时间的奔徙让崔又雁呼吸不畅,面色发白,她不再犹豫,手指向岔道:“我们分开走。”
孙虎愣住片刻,转瞬间便下定决心:“女郎,我拦住他们,你先走。”
崔又雁心中泛起苦涩,摇头叹息:“如今已经是我拖累你了。”
见孙虎还不死心,崔又雁正色,厉声提醒:“别忘了,你阿妹还在京都等你回家!”
半月前,崔又雁为柳寡妇诊疾的事泄露,一时流言四起。
那柳寡妇与亡夫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也是一番佳话。后柳寡妇月事迟迟未来,她终日惶惶,在街上失神撞上崔又雁的马车,崔又雁不忍她受苦,便为其诊病。
只是操劳过度,致经血淤堵,与流言所传并无干系。
然众口铄金,柳寡妇不堪流言,竟投河自尽。崔又雁亦深陷其中,皆说她不守妇道,与寡妇私交便罢,一个未出阁的室女,怎精通那妇人之疾。
崔家乃杏林世家,素来秉行君子雅风,自然容不下她这个毁败门风之人,便将她关在祠堂思过。崔父官至提举翰林医官院,却因此事在同僚间遭受嘲笑,一怒之下,竟要将她草草嫁人。
崔又雁不明白,不过是一个女人为另一个女人诊疾罢了,怎生像她们犯了滔天大错。
她不愿嫁人,更不愿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便趁夜用自制迷药迷倒看守的护卫丫鬟,偷偷溜出府。
她在京中熟识,且有几下功夫傍身的,便是她曾救治过一位女童的兄长。
崔又雁急急奔向孙家,托他送她至通州,原以为会费些口舌,孙虎却满不在乎地应了。
他热忱道:“女郎救了我阿妹,便是救了我。通州一路通官道,想来也算安全,我这就同女郎走一遭。”
这走一遭,便是将要走到黄泉路。
山风凛冽,晨光熹微。
崔又雁话音方落,两人皆是一静。
“若你活着,便帮我骂一骂这方剿匪的官员。”如此好的美景,崔又雁眯了眯眸子,望向山间初升的朝阳,对着讷讷低头的汉子洒脱笑道。
孙虎眼中含泪,想起家中幼妹,羞愧地咬牙,不敢再看她,转身飞快朝左侧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层层密林后。
见他离开,崔又雁深呼出一口气,暗自为自己打气。
尚未被抓住呢,她不能放弃,也提裙朝相反方向跑去。
锋利横生的枝蔓划破柔软的手臂大腿,留下片片斑驳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崔又雁憋着一口气,双腿不停地往前奔,风自耳旁刮过,匪徒们污秽嚷骂的声音逐渐逼近。
她不敢让自己眨眼,明亮天光穿过繁复交叠的树叶,落在她眼上,刺得她双眼酸胀,往日记忆如潮水涌上心头。
少时,因她是女子,父亲不准她进书房,她只能趁父兄不在,如同一只摸油老鼠,小心翼翼看一眼窗外,再看一眼医书。
一日她一时沉迷,忘记默数时间,抬头时便与父亲冰冷的目光四目相对。
家法过后,她用医书里学来的药方给自己上药,待父兄出门,继续行事,如此反复下来,她对诊治钝器伤竟有所见长。
见她屡教不改,母亲又在旁抹泪劝阻,父亲这才退让一步,只许她在闺房看书。
书中无岁月,尽管她孜孜不倦,比兄长更通药理,父亲的赞扬只会落在兄长身上。
自她私下为寡妇诊疾之事暴露,父亲将她房中的医书收缴,惊怒痛斥:“我让你读医书,你竟用来治那妇人之疾!”
“我崔家世代行医,功德无量,竟出了你这么个败坏门风之子!实乃我家族不幸!”
父亲的怒斥混杂着山匪嘶吼,好似都在告知她,这就是她做错事将面对的惩罚。
如若她不看医书,不私下为女子诊疾,如今仍可以和密友赏花放筝,烂漫天真。
崔又雁喉间一哽,恍惚闭上眼,脚下酸软无力踉跄几步,胡乱抓住旁边树干,堪堪稳住身形。
她一停,身后追过来的数十个山匪步步紧逼,如群狼环伺:“你这小娘子,让大爷们好跑。”
“你跑啊,不会真以为能跑掉吧?”
崔又雁紧靠在树干上,呼吸急促形容狼狈,却仍不掩清丽姿色。
看得其中一个山匪身下火起:“册那!这么个好货色,真不爽交给那牙人。小娘子不如先让大爷爽爽!”
“反正深山野岭无人知晓,就说她死了也成!”
其余人面面相觑,皆舔了舔黄牙。
崔又雁只觉心中作呕,虽说自古山匪多恶人,其中也不乏被逼上梁山的。然听他们所言,真当得起极恶二字。
若真死在这群人手里,她还不如自戕。
停歇这片刻功夫,她暂缓了些气力,趁他们视线交流时,袖中微动。随后佯装示弱,捂着心口,朝最近的山匪柔声道:“郎君,你靠近点。”
一声娇滴滴的郎君听得那人浑身发麻,他双目发直,下意识朝前几步。
就在他身体逼近之前,崔又雁将捏在手中的药粉高高扬起。
迷粉霎时飞扬,她拔下簪子胡乱往前狠狠划了几下,而后转身就跑,然不过几步,头皮传来一股剧烈刺痛,她不得已仰头泄力。
“贱人!”
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喝在耳旁乍响,崔又雁咬牙忍住脱口的痛呼,就见抓住她的山匪目露凶光,朝她狠抡起胳膊。
掌风之间,她紧紧闭上眼。
预料的疼痛却没来袭。
耳旁嗡嗡不断,心跳似擂鼓,崔又雁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本能地颤抖,直至思绪逐渐回笼,她这才感觉到后怕。
迟迟不见动静,崔又雁攥紧手中的簪子,不安地掀开眼帘。
猝然见光,她不适地眯着眸子观察。
一道散漫含笑的声音自头顶悠然落下:
“性子真烈。”
“我喜欢。”
不过寥寥数语,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山匪们陡然安静下来,就连扯着她头发的人也松开手。
头皮痛至麻木,崔又雁忍不住喘了口气。
树干之上,一道身影迎光跳下,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身形,说话之人身着粗布短衣,虽模样普通,却不掩一身正气。
崔又雁心中一动,正准备开口求救,却见那些山匪面面相觑后,其中一人熟稔道:“谢兄,您不是去追那汉子了吗?”
竟是一伙的!
崔又雁眼中方才燃起的光亮猝然熄灭。
这群山匪叫他尊称,足以见得他身份之长。
她不由提起万分小心,默默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心中揣测让他放她走的可能性有多大。
少顷,她绝望地闭上眼。
谢不吝自顾自扑净袖间沾上的树叶,随口道:“你有意见?”
说罢,对着一旁灰头土脸的女郎招招手:“过来。”
他态度轻昵,好似呼唤自家狸奴。崔又雁不清楚他有何意图,迟疑站在原地并未挪步。
岂料有人见她不动,从背后猛推了她一把。崔又雁顿时狼狈地朝前扑去,下意识伸手,想扶住前方的站立的人,就听得一声哂笑。
灰色的身影没有半点犹豫,后撤半步。
崔又雁只能眼睁睁看着坚硬的地面朝她扑来。
然她的身体并未落地,而是滞在空中,鼻尖贴着地面,只差一厘就能摔个鼻青脸肿。
“娘子这是要谋杀亲夫?”
那人真将她当作狸奴对待,单手轻松拎住她的后衣领,将她手中的簪子取走。崔又雁无心管他在做什么,她被勒得连连咳嗽,眼底泛泪。
随即谢不吝手一松,给了她缓冲时间。崔又雁双手撑地,喉咙的窒息感尤为强烈,整片树林只有她止不住的咳嗽声。
她只觉从头到脚,没有哪一处不痛,这般折腾,不如早些给她个痛快!
不知哪来儿的胆子,她竟抬头朝谢不吝瞪过去。
眼睛浑圆,倒更像只狸奴了。
让谢不吝想起总在脚边蹭他的那只狸花。
他唇角带了抹笑,好整以暇欣赏完美人狼狈,兀自俯身将银簪插回美人鬓边,语气缱绻轻慢:“娘子别急,待会再瞪也不迟。”
山匪们全程旁观,犹犹豫豫,终是问道:“谢兄,你这是,看上这女人了?”
谢不吝侧首挑眉,朝那人看去:“怎么,你能看上,我不能?”
明明长相普通,然被他这么一看,说话之人竟从心底泛起凉意,连连摆手,忙道:“当然行,您是二当家跟前的红人,又救过二当家的命。”
他思忖咬牙:“不过一个女人,您喜欢便拿去。”
谢不吝这才满意,大手一挥,指使道:“将她捆了,带回去。”
就这样被他们三言两语决定命运的当事人沉默不语。
崔又雁垂下眼眸,最终没有选择再拔下那支簪子,比起死,她还是更想活着。
她挣扎着站起来,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她下意识转身,只见方才抓住她的那个山匪身体晃了几晃,直挺挺向前倒去,再无声息。
那人倒的突然,吓得众人表情各异,崔又雁只随意瞟了一眼,并不意外,方才她洒的迷粉原是遇水即溶,内用更佳,若只是外用吸入,药效确实会迟些生效。
然而那人倒下去时的景象却不自觉在崔又雁脑中拉长放缓,最终定格在那张面色青白,印堂发黑的脸上。
是中毒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