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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石室沉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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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年月流转,亦不知身处何方。
昏暗的石室内浸满了化不开的寒凉,与其说是“室”,不如说是个被精心打磨过的石洞——四壁的青石被凿得平整,却未施半分雕琢,只留着斧凿的粗粝痕迹,像被时光啃噬过的旧痕。仅有的光亮来自角落一块赤红晶石,暖融融的光雾裹着细碎的金芒,堪堪照亮石室中央那道略显僵硬的影子。
那影子的主人正坐在石洞唯一的暖玉床上,腰杆挺得笔直。
玉床是上好的温凉玉髓所制,本该泛着润白的光泽,却因常年无人问津,表面蒙了层极淡的尘,唯有他身下坐着的那块,被体温焐得泛起层朦胧的玉色。
沿身影向上望去,方能见得那张脸双目微阖,睫毛垂落如鸦羽,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神情瞧着是平静的,唇瓣却抿成一道浅淡的绯色弧光,一吸一吐间,气流穿过唇齿时带着极轻的“咝”声,像极了那些深山打坐的修士。
“呼吸者,生命之源,气之母也。”
医者这话他曾在古籍上见过。
寻常人自降生便会呼吸,如草木吐芽般自然。即便是那些能腾云驾雾的仙家,调息吐纳、修炼筑基,也离不得这口气。
景晏从前也是这般,无论是久远前枝头鸣啼的一只鸟儿,还是此后身为昆仑雪林里长大的一名修士,呼吸于他,不过是胸腔随心意起伏的本能。
可此刻,他却要为这“本能”再叹口气了。
片刻后,最后一丝冷气被他缓缓吞入腹中,那冷气入喉时像冰丝滑过,顺着喉咙往下沉,在空荡荡的胸腹里打了个旋,他闭着的眼终于睁开。黑瞳先是茫然地颤了颤,像是刚从深水里捞出来的星辰,而后才渐渐聚了焦。
他静静感受着这具被自己勉强掌控的躯壳,最终还是将那口堵在胸腹的寒凉原模原样地叹出。气音极轻,却在死寂的石室内撞出细碎的回声,像石子落进冰潭,过了好一会儿,周遭才重归沉寂。
垂眼看向方才抬起的手,裹在厚实棉袍下的小臂轻轻颤了颤,将白色衣料抖开一角。赤晶的光落在手上,能清晰瞧见皮肉的苍白。不是活人那种透着气血的白,是像泡了水的宣纸,连指尖都泛着青。若是再瘦几分,指节再突出些,怕真要和病榻上油尽灯枯的人没两样。
手指缓缓向掌心攥紧,骨节动时发出极轻的“咔”声,像生了锈的铜轴在转动。直到指节泛白成拳,又缓缓松开,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重复了五六次,他才罢了手,扶着玉床边缘缓缓站起身。
脚下的青石冰凉,寒气顺着棉鞋底往上渗,他这具傀儡身子还远没到能自如炼化的地步,动起来总带着滞涩:抬腿时膝盖像被粘住的木楔,转身时腰腹的皮肉僵得像块冻透的石板。便是呼吸,也得刻意提着气模拟——吸气时要控制胸腹缓缓鼓起,呼气时得压着节奏慢慢放,稍不留意就忘了“该喘气”这回事,倒像个精致却忘了上弦的木偶。
确也不错就是了。
按那无名前辈留在玉床的刻字说,这躯壳苏醒七日后,藏着石室的阵法便会自动解开。景晏对阵法不算精通,却也能看出这阵法的门道:石缝里嵌着的阵纹泛着极淡的银芒,是“锁尘固灵阵”,能把石室封得严严实实,任数百年光阴流逝也不会泄半点气息。可一旦阵法解开,周遭原本平稳流转的灵力必会霎时紊乱,纵使片刻后便能平息,也保不准附近有修为高深的修士能察觉这丝异动。
换言之,此地待不久了。
他如今只剩一道受损的化神神魂,磨损得厉害,怕是连金丹修士的实力都难发挥。而这傀儡肉身更是实打实的“凡人”,虽借石室灵气完成了引气入体,勉强踏了练气门槛,对付些修为低的散修还行,倘若撞上真正的高手被发现了底细,转而被掳去当炉鼎或是研究傀儡的材料,结局只会比当年困在赤阳阵里更难堪。
世间修士都知“人傀”非凡物——能炼制者本就寥寥,炼出的也多是无魂无灵的空壳,不过能供人作炉鼎或打手。看那前辈刻字说金丹方可让傀儡与常人无异,可他从未听过有谁真能做到。这般珍贵的傀儡,偏要赠与只剩神魂的自己,还不留半分要求,景晏怎会不疑?只是眼下神魂在外风险更大,他才捏着鼻子认了,只盼着能早些掩去这肉身的异常。
景晏向来谨慎,这般思来,纵使对外界一无所知,对这身体的掌控也生疏得很,也还是觉得该在阵法解开前离开。尽早寻个安稳处重返金丹,把这躯壳彻底炼化才稳妥。
说起来,那位前辈倒像是算准了一切:石室内摆着个青铜时计,漏斗里的沙粒正簌簌往下落,记着流逝的光阴。他这几日过得也算按部就班:神魂大半融入肉身用了两日,适应肢体僵硬感又耗了两日,稳固魂体、引气入体各一日,算下来,今日正是不得不走的时候。
目光落回那张暖玉床,床沿刻着密密麻麻的字,正是前辈的叮嘱。除了说清阵法出口,还明明白白写着“此傀儡为景晏神魂所备”,倒免了他占人宝物的愧疚。傀儡手腕上套着只墨玉储物镯,他前日探过,里面堆着不少灵石,还有几把泛着灵光的灵器,显然是为他后续打算的。
这般周全,反倒让他心头的疑云更重了。
这前辈究竟是谁?这般费心,到底图谋什么?
不是景晏生来疑心重,但生死线上走过一遭,他实在是对这世间一时再难以重拾过去的信任。
床头那块赤红晶石还在亮着,光雾比他刚醒时淡了些。
景晏伸手将晶石攥在掌心,暖意顺着指缝往里钻,像握着块刚从炭火里取出来的暖玉。他能瞧见晶石里流转的赤色灵芒,像困在石中的小火苗,掌心传来的温度虽不算炽烈,却恰好能驱散傀儡身体里的寒意。
他猜,自己的神魂能活下来不至于溃散大概全靠这晶石。
当初在赤阳阵里,神魂被凤凰火灼得半毁,又带着那丝惹祸的凤凰血脉沉眠,哪怕过了百年,醒来时神魂虽损却未散,血脉也没闹出乱子,想来都是这晶石的功劳。只是这几日为了稳固魂体,他吸纳了不少晶石的灵力,才让它的光芒变得黯淡了些,但看这模样,大概不多时便能自行复原。
可这晶石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翻遍记忆也想不起来。
过去为了压下凤凰血脉的燥热,他常年守在昆仑雪林的冰洞里,见过的灵物不算少,却从未见过这般能护持神魂、还能温养神兽血脉的赤晶。
莫非是旧识所赠?
他皱着眉细想:自己交友本就寥寥,好友里也没谁擅长炼器;敌手更不必说,怎会费力救他?还是说……和那场浊气灾疫有关?
记忆猛地被扯回沉眠前的最后一刻——赤阳诛邪阵启动时,漫天都是灼眼的赤红,凤凰火像潮水般涌下来,烧得黑色海水滋滋冒白烟,那些侵蚀世间的浊气被一点点逼回南海深渊。
看似仿佛真的是皆大欢喜。
本该是救世的阵法,可偏把他当成了阵眼压了进去。旁人瞧着或许是“牺牲小我”,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被人算计了,还是往死里算计。
如今想来,那些污浊真的被彻底镇住了吗?他体内的凤凰血脉仍在隐隐躁动,像是在警惕什么,难不成那些浊气只是暂时蛰伏?若真如此,他日后倒得去南海探探,不为其他,总要防着那些人在这么来上一回。
唇边扯出一抹苦笑,涩得像吞了雪水。
他摇了摇头,罢了,如今连自身都难保,想这些陈年旧事也无用。那些策划阵眼之事的人如今不知是仙是鬼,他便是有怨气,也没力气争论,还是先顾好眼前吧。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记账而已,他向来有仇必报,总是惯会等待。
“嘶——”
一声极轻的嘶响忽地从脚边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景晏低头望去,只见条一指粗细的黑蛇正往他脚边爬,蛇身修长,鳞片像浸了墨的绸缎,在赤晶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鳞片间的暗纹交叠着,竟透出点点细碎的银芒,像落了星子的夜。它的瞳孔是竖细的黑缝,此刻正映着赤晶的光,晃着几点暖亮的星火。
见他望过来,黑蛇非但没停,反倒加快了爬速,蛇尾还轻轻扫了扫地面的尘,像是在打招呼。
“醒了?”景晏的语气软了些,还带了丝极淡的笑意。他望着蛇尾那点微微颤动的墨色,俯下身伸出左手——他早知道这石室内还有这么个活物。
那日他刚把神魂融进傀儡身,正疼得发懵,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
低头一瞧,是条圆滚滚的小黑蛇,像段刚从墨里捞出来的玉,正用脑袋轻轻蹭他的手背,尾巴还讨好地晃了晃,像只摇尾巴的小狗。
他当时还皱着眉提防:“你是何人所养?”
可小黑蛇只是歪了歪脑袋,用鼻尖蹭他的指尖,湿漉漉的,带着点凉意。他试着挥手赶过,它却绕着他的脚腕转圈圈,黑亮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他,竟让他莫名生不出恶感,反倒有种久违的、见到活物的亲近。
他本不是热络性子,遭了大劫后更该处处谨慎,可对着这条蛇,却鬼使神差地松了戒心。后来见它蜷在赤红晶石上睡觉,把自己缠成个墨色的圈,只露个小脑袋在外面,倒也懂了,这石室太冷,它是寻着晶石的暖意来的。
只是这蛇能困在被阵法封死的石室内,本就蹊跷。这几日相处下来,他也探了个大概:凭着化神神魂的底子,他能看出这蛇已修成妖丹,堪比修士的金丹期。可它的灵智却只开了几分,像个懵懂的孩童,连妖修该会的化形都不会,爬起来还总爱用脑袋蹭他的手心,亲昵得不像话。
难不成是前辈怕他醒了孤单,特意留来作伴的?
景晏失笑,如今他这副模样,怕是还要靠这小家伙护着。
他没再细探蛇的底细,怕惊了它,此刻见蛇爬过来,便顺势伸出手。
黑蛇熟门熟路地凑过来,顺着他的小臂往上缠,鳞片擦过棉袍,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它缠得极巧,既不勒手,又不会滑掉,最后把小脑袋搁在他的掌心,用鼻尖蹭了蹭他的指尖,才又缠上一圈,稳稳趴在他手背上,动作熟练得像是练了千百遍。
“呵呵。”景晏低笑出声,用右手指尖轻轻抚过蛇的额顶。蛇鳞冷滑,像摸在冰凉的绸缎上,指尖却能感受到它皮下微弱的搏动,带着活物的暖意。
他从前惯了独来独往,遭此大劫,醒来后满目茫然,如今身边有这么个小家伙陪着,心头竟松快了不少。
至于那位前辈的用意,储物镯里的玄机……眼下都顾不上了,信息太少,想也无用,不如先离开这里看看外界,便是真成了他人棋子,他也得挣出条摆脱控制的路来。
眼角瞥见青铜时计,漏斗里的沙快漏完了,约莫四个时辰后,阵法就会解开。
他回身望了眼石室,除了暖玉床,再无他物。指尖注入灵力,腕间的墨玉储物镯亮起层淡光,玉床、时计,连带着那块赤红晶石,都被他收进了镯中。石壁上刻着的防尘小阵,也被他指尖凝出的灵力抹去,阵纹褪去银芒,融入青石,再看不出痕迹。
“我们走吧。”他轻声道,又蹭了蹭黑蛇的鳞片,才转身往石室唯一的出口走去。那出口藏在石壁后,是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窄缝,他走得慢,傀儡身子在窄缝里蹭过时,能听见棉袍擦过石壁的“窸窣”声。
腕间的黑蛇尾尖在半空轻轻摆了摆,“嘶嘶”吐了吐信子,像是在应和。
“说起来……该给你起个名字才是。”
最后那句低语留在空荡荡的石室内,被寒凉的空气裹着,还没来得及荡开,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暗室里,一双沉眠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眸子缓缓睁开。
那眸子是极深的墨色,像盛着万古的寒潭,此刻却被什么触动了似的,漾开细碎的光,像有星子坠进了潭底,悄无声息,却搅乱了沉寂多年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