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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祭日(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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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功德转换业务已完成,已转入直系亲属债务人——丁瑩的阴债账户。”戴着面具穿着玄衣的柜员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礼貌道:
“介于一次冲抵阴债上限为十万功德,若您还需冲抵,可明年再来。”
“好的,谢谢。”
柜员在水镜系统界面熟练地滑动操作,生成了“直系亲属阴债查询回执”,通过手环同步至顾楠之的操作界面。
点开来,能看到经过这次冲抵,直系亲属“丁瑩”的阴债的初始数额、交易后数额,最后清偿期限、功德抵扣比例等等信息。
因为通货膨胀,功德贬值,今年的功德抵扣阴债比例调整为:
100功德=1贯阴债。
这五年,顾楠之年年来,一共存了40万功德,替母亲丁瑩抵了4000贯阴债。
然而回执显示,母亲账上还剩80000贯阴债要还,每年能转换功德的上限是10万,如果转换率不变,也还需要80年才能抵完。
顾楠之已经二十七了,在阴司工作会折寿。
哪怕他能活到一百岁,也等不到替母亲还完阴债的那一天。
没办法见着她再入轮回,哪怕只能去畜生道。
“顾先生,除了抵扣,作为阴司员工,中元节参加内部超度法会,也可额外抵扣2%的直系亲属阴债。”
柜员见顾楠之沉默,好心发了一张电子宣传单过来:
“此外,亡魂每日诚心悔过,也可减免业力。”
“谢谢你。”顾楠之冲善良的柜员笑了笑。
可是他的母亲,是不会悔过的。
顾楠之从结界里出来,见小骨蛇正在外头转悠着等它。
一见他出来,小骨蛇立刻迎上来想扑他耳朵,又急刹车犹豫着观察他脸色。
顾楠之没理他,继续往前走,等到了冥通银行的大堂,谢过正在忙碌的钟琴,便离开了。
到了中转大厅冥枢殿,顾楠之先去存取物处,拿了他寄放在那里的档案袋,随后右转,按着地标指引走向了写着“罪魂遗物司”的传送阵,排队进入。
他太有名气了,周围的阴司员工们无论是人是鬼都在悄悄看他,并且交头接耳地议论着那只费力跟着他的可怜的小骨蛇。
顾楠之被看得满脸通红,一把将骨蛇拽下来收到了白衬衫的袖子里。
小骨蛇高兴了,钻啊钻,冰冰凉凉地盘住了顾楠之的手腕,假装自己是一只银缠钏。
顾楠之抱着档案袋低着头等待着,一盏茶功夫后终于轮到了他。
一脚踏入传送阵,灵力如一阵温柔的风裹挟住了他,下一瞬,便已身在一栋巨大的圆形建筑里。
这建筑直径有十多丈,一眼望不到顶,但却能见着从顶部倒挂下来的一根粗壮的青铜柱。
那青铜柱里是类似蜂窝状的结构,密密麻麻地陈列着各色遗物——锈蚀的箭簇、褪色的罗裙、枯朽的竹简、皲裂的梳篦……
每件遗物都裹着一层薄薄的黑气,是罪魂未散的执念,故而都用法阵和符纸封印着。
法阵蓝绿的光自这些“隔间”里透出来,整根青铜柱便像一根顶天立地的燃着蓝焰的神兵。
神柱离地有一丈距离,在地上投下了一个圆形的影,圆影外亮着一圈缓缓顺时针旋转的法阵。
前面排队的,肩上都燃着阳火,他们按照圆影里显示的白色字迹提示,放入所需文书,若文书核验无误,法阵便会逆时针旋转。
片刻后,就见头生三支冠羽,大眼钩喙的青铜鸟,从圆影里飞出来,展开镂刻着羽毛纹理的翅膀,发出清亮的鸣叫,飞向青铜柱,随后用利喙解除法阵,叼下亡者遗物。
有几件遗物,便有几只青鸟。
一声声清越的鸟鸣声中,阳火未摇曳的都拿到了遗物,有的流泪、有个窃喜,有的惊慌,有的黯然。
顾楠之排在第七个,轮到他时,他从怀中的档案袋里取出早已备好的自己的身份证、生辰八字文书、母亲丁螢的生辰八字、往生日期凭证,还有一本顾氏族谱和户口薄。
他将所有材料整齐摆放在地面的圆影中。
法阵启动,开始逆时针旋转,在顾楠之逐渐加快的心跳声中,一只青铜鸟自阵法里飞出,鸣叫一声飞向头顶的青铜柱。
顾楠之仰头望着,很快便瞧不见它了。
死亡的时间越久,罪孽越深重,遗物就放得越高。
顾楠之甚至有一刹那觉得,他的眼泪会比青鸟先落下。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都没勇气踏入这里。
他怕什么都没有,又怕留下的东西,不过是将他再推入深渊一次。
左手腕上的骨蛇似觉察到他的不安,探出脑袋,轻轻地用白骨亲吻他的手掌。
顾楠之左手的生命线短浅模糊,到掌心戛然而止,掌纹布满细碎杂纹。
之前罗浮山上硬要给他算命的老道士说,他寿元如风中残烛,难越三旬之坎。命途似棘途攀援,步步皆生寒刺。
可此刻,那骨蛇落于他掌心的轻吻,竟似以自身寒骨为笔,替他续接断缺的掌纹,又将那些缠绕命格的旁支一一遮蔽,要他余生无虞,安乐顺遂。
顾楠之低头看着那骨蛇片刻,忽地笑了下。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抬头等,就在此时,视野中终于再次出现了那只青鸟的身影。
它叼着一个萦绕着黑气的布包,那布包有它的两倍大,它只能用弯钩似的鸟喙费力提着。
好不容易忽高忽低地飞到顾楠之跟前,顾楠之肩上的阳火却因为布包上萦绕的黑气而剧烈震颤起来,像是被一阵凌厉的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树。
“什么东西啊?”“阴气那么重!”“看来是拿不到了!”“可怜啊!”
排在后面的纷纷伸长脖子议论。
那青鸟见此情形,知顾楠之的凡胎肉身招架不住这遗物上的戾气,便提着布包又煽动翅膀费力地往上飞去。
可就在此时,一道白影忽然箭一般飞出去,一下子缠绕住了半空中的青鸟,将它的翅膀束在身侧。
青鸟未料到遭遇突袭,下坠间惊叫一声,嘴一张,那布包便落下来,顾楠之慌忙奔过去一把接住了。
那缠绕青鸟的白影,见顾楠之如愿以偿地将东西抱在怀里,便也就此消失。
惊魂未定的青鸟,煽动着翅膀绕了一圈,见顾楠之肩头的阳火又燃得一丝不苟,青铜色的眼中露出疑惑,但还是乖乖回到了阵法里,消失不见了。
“刚那什么?”“白蛇?”“这里怎么会有蛇?”
总算反应过来的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
顾楠之心虚,抱着布包便冲进了门口通往冥枢殿的传送阵。
——
等回到道观,已经傍晚了。
天还没全黑,但一轮圆月已经挂率领众星挂在了半空候场。
“小师叔!你可回来啦!”见着顾楠之推门进来,等候多时的静明立刻跳起来,挂了和苍梧的视频电话:
“咦?这什么?”
静明好奇地盯着顾楠之怀里的布包。
“没什么。”顾楠之尽可能使自己语气平静无波:
“在等我?”
“对!吃火锅!”静明也没多问,拨了个语音通话给静虚。
顾楠之往里走的一路,静虚已经下了一锅的虾滑、鱼滑。
顾楠之不爱吃红肉,但喜欢鲜美的东西。
刚到斋堂,眼镜片上全是水汽的静虚就塞了筷子给顾楠之道:
“快吃快吃!这丸子放早了,都要发成乒乓球了!”
“静远呢?”顾楠之看了圈,没找到人。
“瞧白雨去了,说什么修炼关键期。”
于是,顾楠之被两只小的一左一右地按着坐下,吃他们为他煮的“山珍海味”。
“师傅忙去了!把这个光荣任务交给我们了!亲一定要给五星好评哦亲!”静明飞速给顾楠之调着蘸酱,挤眉弄眼地逗顾楠之笑。
顾楠之当真笑了。
来这里以后的每年都是这样,非要热闹,不让他一个人待着。
即便顾楠之从未和他们说过,这几天究竟有什么特别,为什么他睡不着觉。
等吃完饭,顾楠之和两只小的告别,抱着布包回到院落里。
确定四下无人,才抖了抖袖子道:
“出来,别装了!”
小骨蛇听话地从他衣袖里游出来,游到半空中,才在光芒大盛中恢复成人形。
夜风掀起他银色的发尾,如多情的杨柳,与落了一地的秋叶依依惜别。
墨绿的一双含笑眼,望向顾楠之时,亮起点点萤火,围绕着他,飞舞得流光溢彩。
“什么时候发现的?”
“早发现了。”
顾楠之看自己鞋尖上被风吹来的一片叶,它像一只选中他的蝶:
“骨蛇是没有感情的。”
它是听命于主人的兵器,不可能因为顾楠之要抛下它而惶惶不安,不可能因为顾楠之伤心而亲吻他的掌心,不可能因为顾楠之想要母亲的遗物就自作主张地发起攻击。
鉴寻笑了笑,没说什么。
两人沉默了一阵,顾楠之走到廊下坐下,将布包搁到一旁轻声道:
“你这样,会有麻烦吗?”
替他拿到了他本不能拿到的母亲的遗物,似乎还化解了那上面的戾气。
“不会。”鉴寻走近一步,低头看着月色下沾了一圈光亮的可爱的发旋:
“那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有我在,它也伤不了你。”
顾楠之尴尬得抬不起头来:
“谢谢你,我会还你的。”
“哦?”鉴寻似乎当真要和顾楠之好好商量这个话题,顺势坐到了他身旁:
“怎么还?”
顾楠之心中警铃大作,刚想挪开些,鉴寻就躺下了。
他头枕着顾楠之的腿,一头青丝散在顾楠之的膝头,丝绸一般铺开来。
唯一完好的那只手,勾住了顾楠之有些僵硬的脖颈,流转着水波纹的阔袖顺着抬起的胳膊滑下来:
“怎么还?”
他又耐心地重复一遍。
一双墨绿的眼,自始至终都盯着顾楠之绯色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