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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祭日(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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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中午,静远提着保温桶进了源泉洞,却发现他的忘年交,正蹲在浸着蛇女的温泉边,抱着手机疯狂打字。
“老、婆、把……婚戒扔了怎么办?”静远凑着老洛的老年手机屏看老洛和AI对话,不禁皱起眉道:
“什么时候结的婚?”
“不是,我老板。”老洛烦躁地将并不能给他有用答案的手机塞进白大褂兜里,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膝盖:
“不小心说漏嘴了一些事,被老板娘听到了,当场把婚戒丢我老板身上了。”
“啊?那么刺激?那你是不是要丢工作?”
“丢了倒好了!”老洛缓缓踱步到外头拱形的中空山洞,觉得远离那“桑拿池”,呼吸要顺畅些:
“又当矿工又当特助,还当‘爱情鸟’,整天‘不孤不孤‘地叫!和二助逼逼两句就被抓现行!真倒了大霉了!”
静远一想,也是,没听说过鬼差还能辞职的,只是没想到“妖冥司”这种阴司也和人间一样压榨员工,不只要照顾“兽”,还要照顾“人”。
“但你不是那什么……爱情顾问吗?怎么还问AI?”静远帮着把折叠桌板架起来,铺了一次性桌布,将保温桶的盖子打开。
老洛脱了白大褂,拉开折叠椅颓然坐下,双目无神,像是关于爱情的智慧都被老板昨日里冰寒刺骨的眼神一刀刀剜空了:
“普通人的情感问题我是可以解答。但我老板——他不是人啊!”
静远正用热水消毒碗筷,听着这句愣了下,不知这是客观陈述,还是精准辱骂,只能顺着往下道:
“怎么不是人了?”
“字面意思。”
老洛拿起刚烫好的筷子,把面具挡着嘴的那块横向撕了下来,搁在一旁,随后开始吸溜铺满了鳝丝的热乎乎的面条。
静远拿起那块撕下来的纸面具,才发现内侧是贴了带灵力的魔术贴的,贴上以后和面具的整体看起来是“无缝对接”。
可尽管这样,也很不方便,老洛喝茶、吃饭,或者吐人唾沫星子,不都得把这部分拆下来?
“这面具……非戴不可?”
“嗯。”
“是和妖冥司一样,不能让妖兽记住样貌,怕报复?”
“差不多吧!露了脸会被缠上。”
老洛边含糊地应着,边吸溜着面条,不带停的。
静远每次看老洛吃东西,都觉得特别香:
“你这样的鬼差,不是不用吃饭的吗?”
“小时候闹饥荒,啃树皮,易子而食,差点没命。”老洛咬断面条,接过静远递来的帕子抹抹嘴:
“是老板救了我,才好了一阵子……但过了那么多年还这样,闲下来就想吃东西。”
“哦……”静远有些难过,他怪自己嘴碎,问那么多。
老洛吃着面,看浓眉大眼的一只,在边上抱着保温桶发呆,便猜到他心思,忙解释道:
“都过去的事了!老板不抽疯的时候挺好的,算我再生父母……现在都死了反倒日子好过了,想吃就吃!”
静远点点头,觉得老洛真是乐观,对他的敬意又上升了一个层级。
“对了老洛,请教个事。”静远等老洛吃完了,利落地收拾着碗筷和桌布道:
“这几天白雨总无精打采的,没胃口,睡不着,我和他说话也不理我,修炼倒是很卖力,一整天都在洞里,也不要我盯着……我探了下他妖丹,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应该不是生病……”
老洛听完这一长段震惊了,上下打量了一下静远:
“你也二十一了吧?”
“啊?”静远不明白老洛想说什么。
老洛用手帕擦拭着手指,循循善诱道:
“你想想,他是不是在蛇女来了以后,才变成这样的?”
静远点了点头。
这几天他一直和老洛轮流照看蛇女。
“那他不理你,你哄他没?”
“为什么要哄?”静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努力修炼,心无旁骛,我高兴还来不及,想着他终于开窍……”
“啧啧。”老洛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你觉得,他留在你身边,只是为了有人能督促他修炼?”
“不然呢?”
白狐一族素来清傲,家规严苛得近乎刻板,子嗣愈发凋零后,他们对仅存几个后辈的修为更是看得极重,容不得半分懈怠。
当初是苍梧出面作保说好的,若静远能将白雨的根基打好,白狐一族便愿正式将白雨过继给他,等那时候,他一定倾尽全力教导,让白雨能独当一面。
“唉!你自己慢慢体会吧!”老洛用一种“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默哀了一下静远缺失的那根筋。
这种事,他教也没用。
静远苦恼地微微蹙眉,一身藏蓝的道袍衬得少年人多了几分出尘的风采。
“有空问你二师弟要几本‘文学巨著’,题目要带‘师尊’的,你都看一遍,可能会有帮助。”
静远还以为老洛是一本正经地在给他指点迷津,作揖谢过,收拾东西走了。
走到半路,手机响了,是静明。
“报告大师兄,小师叔刚出发,应该是去的传送阵,那条骨蛇一直跟着他!”
“知道了。”静远挂了电话,决定先绕路去看看他正修炼的小狐狸。
——
钟琴穿着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玄色制服,领着顾楠之走在冥通银行总行西侧的昏暗的回廊上。
她时不时用余光偷瞄顾楠之身后追着的巴掌大的骨蛇。
小骨蛇看着游得很费劲,它昨晚被顾楠之一气之下丢到了鉴寻身上,鉴寻也不肯要它,说送出去了,就是顾楠之的。
可鉴寻又给了顾楠之全权操控它的权利,只要顾楠之不允许,它就只能保持距离跟着。
此时,顾楠之正目不斜视地跟着钟琴往前走,时不时聊上几句,权当它不存在。
钟琴瞥一眼悬浮的“幽冥之眼”,简直是百爪挠心。
昨天,已经快变成“寻楠”同人站的“见了个鬼”论坛上,无数“有图有真相”的帖子,多角度、多方位地直播了鉴寻和顾楠之在“妖兽乐园”互动的细节。
钟琴特别特别喜欢顾楠之拧鉴寻耳朵那一下
——当所有人都觉得顾楠之会因为鉴寻抛出的祭日“杀手锏”而投降时,他却能将事情分清楚,一眼看透鉴寻转移话题并且道德绑架的本质,坚决维护两个毛孩子的权益,用家庭内部解决矛盾的方式了解了这场父子间的纷争。
同时,顾楠之也并没有忽略鉴寻抛出的重要的情感线索——据在民宿蹲踞的姐妹透露,当晚,就没见着顾楠之从鉴寻的套房里出来。
为此,橱子姐妹们人均肝了几万字的车,可谓是普天同庆!
大家还互赠印着CP名的喜糖、喜蛋,简直比自己结婚还热闹!
然而才高兴了一晚上,情况就急转直下。
也不知小两口昨晚怎么了,顾楠之竟然脱了“婚戒”!
难道是鉴寻老房子着火一朝得势太强势不温柔?
还是说他千年老鬼憋坏了有些独特癖好吓到了宝贝女鹅?
又或者是……他单纯不行?
钟琴想到这里连连摇头。
不会的,女鹅不是这种人!
鉴寻即便不行,他也会抱着鉴寻安慰他说自己不在乎,然后一路纯爱,圣光笼罩。
正胡思乱想着,功德结算司的鎏金匾额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中。
那厚重的黑漆漆的一道门,像是玄铁打制的,被廊柱间长明灯的冷光映得愈发冰冷、沉重。
钟琴带顾楠之走的是员工通道,因为顾楠之上次救过他们,总行的员工们都自愿给他提供“VIP”服务。
钟琴走到门楣下,朝虚空刷了下员工卡,“滴”的一声过后,那道玄铁门上便浮现出了冥通银行的方孔铜钱logo。
方孔铜钱上的太极鱼,活灵活现地游动起来,银黑的阳鱼和白金的阴鱼互相追逐着逆时针旋转一周,玄铁门便朝上缓缓开启,露出透出微光的狭长通道。
“我就不进去了。”钟琴站在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楠之点点头,谢过钟琴,独自跨入黑暗中。
玄铁门又在他身后缓缓向下合上,那一方矩形的亮光,渐渐缩短,像极了“渡厄香”逐渐燃尽的过程。
小骨蛇不被允许跟着,在外头一圈一圈地打转。
渐渐的,就要瞧不见了,只一个白色的旋转的尾巴尖。
它发不出声音,可顾楠之却觉得,它似乎在焦急地“呜呜”叫,像一只眼神湿漉漉的即将被丢弃的小狗。
顾楠之在最后时刻还是心软了,一把拽住骨蛇的尾巴尖,将它提了进来。
“小狗蛇”高兴了,傻乎乎地又去扑顾楠之的左耳,却被他的意念拦在了三寸之外,只能跟着。
穿过冗长狭小的甬道,顾楠之一脚踏入殿内,扑面而来的便是混着功德让人闻了能驱阴寒的“静心香”。
这香来自于地上、墙上整块青黑阴纹石上流转着的青莲状的功德云纹,它们循环往复地绽放和凋落,将看不见的袅袅的香飘散在空气中。
头顶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列阵般齐整,将莹白的光亮均匀地铺洒在敞亮、肃穆的大殿上,往来的客人都有序而沉默地行走着,寻找空位。
这里不发号码牌,每一盏长明灯下,都立着一位被环形法阵圈着的穿着玄色长袍戴着面具的柜员。
柜员现身,便可办理业务,柜员消失,则是正在办理业务。
顾楠之找了一个柜员,刚跨入法阵,周遭的一切便都消失了,连骨龙也不见了踪影,只余白茫茫的一片。
跟前的柜员点出水镜系统那熟悉的操作界面,横在二人中间。
荧荧的光亮,将顾楠之的脸映得像是覆了层霜雪。
“请问您要办理什么业务?”
“阴债偿还。”
“请问是您自己,还是您的直系亲属?”
顾楠之的手指蜷起来,又松开,他努力回忆着昨日里,那朵山珊瑚花瓣的细腻触感。
像柔软的肌肤,像被祭奠的死者,在残酷又温柔的长夜里,悄悄盛开的渺小而又坚韧的新生。
“直系亲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