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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祭日(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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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里没有想象中的阴寒,反倒漫着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混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冲淡了死亡带来的沉郁。
对于两人原本的体型来说,这个横向的山洞狭小到只能弯着腰走,但此刻却显得十分空旷。
两人踩在铺满了河沙的地面,有些滑,鉴寻扶着顾楠之的手肘。
他明明只有一只手,却稳当地支撑着顾楠之。
顾楠回望一眼,视线所及堵住洞口的全是交叠的白骨。
一根根斜插在洞口泥沙中,顶端粗顿底部尖锐的是股骨,与股骨平行堆叠两根相连的是胫腓骨,这些肉眼可见的“大块骨头”组成了洞口“栅栏”的立柱。
零星的不规则的髋骨碎片、边缘粗糙呈椭圆形的顶骨厚片,以及断裂的肱骨,成了“栅栏”的横杆。
而少数肋骨碎段、椎体碎块、混杂着泥沙一起组成了“栅栏”的栏片。
它们原本将整个洞口遮掩得严严实实。
却不知为何,在右侧有一个躺下的椭圆的大洞,这个洞,若是成人可能爬到腰就卡住了,也不知是谁留下的。
顾楠之还注意到,这里鲜少有头骨,有也是破损严重的,不是凹陷,就是碎裂。
“头骨……”话刚出口,顾楠之就猜到了答案。
“被拿去论功行赏了。”鉴寻知道他要问什么,“一般还割左耳为证,以防头颅丢失或被冒领。”
之前顾楠之在书中看到过,说战后核验完了首级,会集中掩埋,也即形成“京观”这样的骷髅台,用于炫耀武功,震慑敌军。
但那也只是在书中。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触摸一场战争的残酷。
鉴寻扶着顾楠之往前走,顾楠之也便不再继续看向那洞口。
他的视线落在了前方引路的骨蛇身上。
此时的骨蛇已缩小到了一尺长,浑身萦绕着光亮,驱逐着黑暗。
它光芒辐射的圆弧范围内,目力所及的除了泥沙,就是骸骨的碎片。
他们走了许久,才在山洞深处见着一个月牙般弯弯的印子。
这个印子笼罩的范畴里很干净,没有泥沙,只有底部冰冷的石,看着就像巨大的干涸的湖泊。
“这里原本有什么?”
看起来像是有什么被挪走了。
鉴寻却沉默下来,像是顾楠之问了一个他很难回答的问题。
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顾楠之看不到他落满星辰的眼眸,但却能感觉到他手部的动作。
那原本虚虚托着顾楠之手肘的手,忽然松开了,转而顺着他的手臂摸到他的手腕,再到手指。
动作很慢,却没有任何暧昧的意味,而更接近于盲人在确定一个物体的存在。
从轮廓、从温度、从触感……反复确认着。
尽管鉴寻一直以来都掩藏得很好,将黯淡掩在黑夜里,将执着掩在逗弄里。
可顾楠之还是在此时此刻,强烈地感觉到了,那在极度克制下仍旧满溢出来的不安。
顾楠之反手握住了鉴寻的手。
力道不轻不重,温柔地止住了他的摸索。
随后牵着他的手,贴在了自己心口。
顾楠之让鉴寻隔着衣料、隔着皮肤、隔着千言万语,去触摸他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
规律而有力。
他活着。
好好活着。
在他眼前。
此时此刻。
鉴寻的手指果然安分了,他略微冰冷的掌根,被顾楠之按着,贴在温热的所在。
顾楠之的心跳,像是有回声,在他的耳边,炸开一个又一个惊雷。
使得不得安息的冤魂,从沉睡中苏醒,抬起只剩了白骨的头颅,用空洞的眼眶凝望着。
他透过顾楠之,望见了生前倚在马背上饮酒时,曾见过的那轮月。
盈满的、圆润的、皎洁的、遥远的。
它亘古不变地俯视着人间,不解悲喜,却驱散黑暗,遍照大地。
鉴寻想要明月独照他,想要明月入梦来。
所以他伸出了手,将顾楠之搂在怀里。
顾楠之没有挣扎,乖顺地依偎着,露出可爱的发旋,让他可以亲吻。
骨龙等了片刻,见主人们没有跟上,便又乖乖游回来,绕着他们一圈一圈慢慢地巡游。
顾楠之听不到鉴寻的心跳,因为他在千年前的这一天,已经战死沙场。
可是顾楠之能听到鉴寻缴械投降般的叹息,绵长而柔软,像寒夜未散的雾,绕在顾楠之耳侧,微微打湿他的听觉,让一切都蒙着自河面略过的湿润的风。
也不知是谁更需要这个拥抱,谁更沉醉于月色。
隐隐的香,让两人像喝饱了蜜,醉在花心里的蜂。
忘了原本要做什么。
可怜的骨蛇不知绕了多少圈,才终于等到两人分开。
顾楠之抬头望向鉴寻,捕捉到他脸上冰雪消融的笑意,脸才红起来,退开一步,匆忙走向又开始认真带路的骨蛇。
他不让鉴寻扶了。
鉴寻只好跟着。
再往里走,他们便见到了一尊坐着的尸骸。
仰望的视角里,他像一尊佛像,而这个山洞如同供奉他的佛龛。
他已经褪去了血肉,只剩白骨。
残存的铠甲碎片嵌在他肩胛骨与肋骨的缝隙里,锈蚀的铁色与骨的霜白交织得触目惊心。
骨蛇能照亮的范围有限,鉴寻见顾楠之如此认真地仰望,便又让骨蛇变得三尺长,自己先坐上去,伸手向顾楠之:
“上去瞧瞧?”
顾楠之有些犹豫,可是鉴寻微笑着又偷袭他,拽得他重心不稳,跌入他怀里,就这样面对面地抱着,被骨蛇载着飞到了半空中。
顾楠之这才借着光亮看清,那尸骸没有头颅,脖颈处的脊椎断面平整。
“是弯刀割的。”鉴寻道。
一路向上的过程中,顾楠之还注意到,自那覆盖铠甲残片的肱骨间、尸骸胸骨的裂缝里,脊椎的节隙间,竟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无数黄褐色的藤蔓。
它们没有叶片,不像寻常藤本植物那般纤细柔软,反倒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韧性,粗壮的茎干缠绕着白骨,银灰色的纤细的根系,细密地附着在骨骼表面,像是缝合创口的线。
有一瞬间顾楠之甚至怀疑,这具尸骸能保存得如此完好,正是有赖于这“一针一线”的缝合。
再往上去,就能见着那藤蔓在肩胛骨的位置分杈,向两侧舒展着开出了金黄的花朵。
花朵的形态似兰花,沿着藤蔓有序排列,从分枝顶端次第绽放,如同悬垂的黄金风铃。
它们并不是热烈的期待春风的盛放,而是带着一种无需人欣赏的悄无声息的幽静。
靠近了,能见着它们的花瓣俏皮地向后微卷,中央的唇瓣带着红色的条纹,透着蜜一般的香。
他们一直以来闻到的,便是这个香气。
更巧的是,洞顶裂开有一道天然的缝隙,一束月光斜斜漏下来,恰好落在花丛中央,将顾楠之跟前金黄的一朵“风铃”镀了银白的釉色。
那“风铃”的大小,足可以罩住顾楠之了。它似乎随时会摇晃起来,生出轻盈而悠远的声响。
“是山珊瑚。”鉴寻扶着顾楠之,操纵着骨蛇靠近那精雕细琢的花朵道:
“它原本并不能依附尸体生长,可能是这尸骨太寂寞了,心甘情愿成了它的养料。”
说罢又想起顾楠之之前的话,乖乖闭了嘴。
顾楠之用眼神再次警告了鉴寻,没多追究,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金花较宽的侧萼。
那侧萼正面光滑细腻,泛着柔润光泽,背面则生着可爱的细小的绒毛。
这与尸骸共生的花朵,并不是冰凉的,而是温热的,摸着它如同触摸着肌肤,那感觉十分微妙。
“它很温柔。”顾楠之轻声感叹道。
“死亡也很温柔。”鉴寻覆上他的手,通过他去触摸那朵花:
“和新生一样。”
这些花是白骨的重生。
鉴寻踏到了尸骸肩胛骨凹陷的关节窝上,随后伸手扶顾楠之从骨蛇上下来。
他们一同俯瞰着下方,肋骨的断裂处,被褐色的藤蔓连结,续到另一侧的肋骨,形成一个圆环。
藤蔓与尸骸,就这样组成了层层叠叠的圆环。
而顶端的花朵吸收了死亡,沐浴着月色,又静悄悄地绽放出勃勃生机,美得令人窒息。
顾楠之的手被牵着,他忽然明白了鉴寻要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祭奠,而是要他见证生死循环的永恒。
人在死亡面前渺小,便会心生恐惧。
然而,最惨烈的死亡,也守着最绵长的生机。
生与死并不割裂,而是循环往复的轮回。
它们彼此延续,绮丽地共生。
正如阴阳两隔的二人,此时牵着手,俯瞰这一切。
一阵风从缝隙里透进来,如低沉的呜咽,又似温柔的吟唱。
顾楠之不敢看身边的鉴寻,低着头问他:
“你是不是知道?”
“知道什么?”
骨蛇又开始在两人身边打转,光影变换间,他们像是从清晨并肩到了夜晚,从春日并肩到了寒冬。
“明天是我父母的祭日。”顾楠之的声音几乎要被风声掩盖了。
鉴寻没说话,只是握紧了顾楠之小他一圈的柔软、温热的手。
顾楠之觉得他靠近鉴寻的右耳很烫,烫得要融化了。右眼也跟着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每到这一日,我都不能入睡……你知道我怕满月,那你也一定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上次在画舫上,顾楠之就注意到了——鉴寻替他小心地拉上了窗帘,还在舱室里留着陪他。
他明明不用睡觉的。
鉴寻其实是个很细腻的人。
就像此刻,他也一直垂着眼留意着顾楠之的神情,照顾一朵花一样,毫不吝啬地用自己的过往滋养着他。
而顾楠之如何能在鉴寻沉重的死亡上,心安理得地盛放呢?
“我……我给不了你你想要的。”
顾楠之心鼓如雷。
“嗯,我知道。”
还是和上次如出一辙的回答。
也还是和上次如出一辙的笑容。
顾楠之被这个无坚不摧的“恶鬼”吓到了,见他的头低下来,下意识地一退。
霎时间,他一脚踏空。
还好一直在附近的骨蛇及时接住了他,而鉴寻也已经从身后拥住了他。
鉴寻不是得寸进尺的人,他维持住了顾楠之的平衡,便稍稍退开了些,让顾楠之没有理由拒绝他恰如其分的照顾。
回去的一路上,顾楠之都心不在焉。
鉴寻似乎问了他什么,但他只听到不停歇的风声,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通过传送阵回到罗浮山时,已经是凌晨了。
鉴寻将顾楠之和自己都恢复到了原本模样,却没有回民宿,而是将顾楠之带到了泉源洞。
顾楠之回过神来时,已经被鉴寻牵着走到了拱形的中空山洞。
洞顶垂下的钟乳石上,晶莹的水珠每隔须臾便落下一颗,砸在下方的石臼中,像是在计时。
再往里走,当望见那一汪氤氲缭绕的泉水,便听着老洛的大嗓门,带着回音掷地有声道: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谈恋爱,去我长草的尸骸上滑滑梯?这是寻常人……寻常鬼能干出来的事吗?”
顾楠之的脚步猛地刹住,僵硬了几秒,随后缓慢地、一寸寸地扭过头,去看身边那“不寻常”的“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