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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凯旋 ...

  •   曲阜南门外,已是人声鼎沸。
      萧瑟的寒风带来一股肃杀之气,却完全掩盖不住国人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狂热。从城门楼子一直延伸到官道尽头,黑压压全是攒动的人头。
      人们翘首以盼,伸长脖颈,试图一睹那仅以一千三百之众、便全歼八千狄骑的凯旋之师,以及那位年少君侯的风采。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来了!回来了!”
      人群瞬间如同炸开的锅,所有的脖子都伸长了,所有的目光都钉死在了地平线上那一道缓缓移动的黑线上。
      先是那面代表着鲁侯权威的玄色大旄,在冬日干燥的风里猎猎作响。接着,是战车沉重的木轮碾过地面的闷响,以及甲胄与兵器碰撞发出的、冰冷而富有节奏的金铁交鸣。
      队伍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最前方那辆最为华贵的国君战车,以及车上那个身披玄甲、腰佩长剑的年轻身影。
      “万岁!”
      “鲁侯万岁!”
      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城墙上的垛口。人们挥舞着一切能挥舞的东西——粗糙的布巾、新折的树枝,甚至只是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孩子们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试图更靠近一点,去触摸那得胜归来的甲士衣角,仿佛能沾染上一丝荣光。
      鲁风率领的“风字营”骑兵为先导。人与马皆披带着征尘,许多骑士的皮甲上留着深刻的刀痕箭孔,但他们手持的弓擦拭得锃亮,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乌光,马鞍旁那双显眼的铁镫随着马匹步伐规律晃动,引得道旁人群发出阵阵低呼与议论。这支骑兵的存在本身,便是此战传奇的最佳注脚。
      紧随其后的,是朱岳统领的步军主力。他们的损失最为惨重,许多什、队编制已不完整。朱岳本人未乘战车,而是徒步走在队伍最前方,与他幸存的弟兄们同行。
      他卸去了胸甲,只着暗沉色的战袍,衣襟微敞,露出内里包裹伤口的、已被血与汗浸透发硬的麻布。那张黝黑的脸上满是煞气,目光如剃刀般扫过道旁欢呼的人群,没有丝毫得胜者的沾沾自喜,只有一股近乎野蛮的、未被荣耀驯化的凶悍。
      他麾下的士兵们也沉默地行进,脚步沉重而齐整,他们扛着满是血污的长枪,举着布满创痕的大盾,那股血战余生的肃杀之气,混合着主帅身上散发出的不满,让喧闹的人群都不自觉地安静了片刻。
      鲁同站在战车上,身姿挺拔。年轻的脸上,被阳光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那年轻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被万众膜拜所点燃的、本能般的兴奋与骄傲。
      他享受着这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欢呼,这似乎能暂时洗刷掉绝谷之中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气,以及…某种更深沉的压抑。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挑衅,投向了城门楼。
      果然,一道素雅的身影独立于旌旗华盖之下。
      江雅穿着一身深青色的曲裾深衣,鬓角那几缕刺目的霜白,在深色衣料的映衬下,愈发清晰。她脸上带着欣慰的微笑,迎接着凯旋的儿子。
      两人的目光,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隔着遥远的距离,短暂地交汇。
      鲁同瞳孔猛地一缩。母亲眼中的欣慰与赞许,他看得到,但那目光深处,还有一种他无法形容的东西——像是一个匠人,在审视自己一件合格的作品。
      刚刚升腾起的、属于他自己的骄傲,瞬间被这无声的审视击得粉碎。仿佛这所有的荣耀,这山呼海啸,最终都不过是母亲棋盘上,一颗按预定路线落下的棋子。
      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覆上了一层阴翳。他微微向城楼方向颔首,随即,他便飞快地移开了目光,重新面向狂热的人群,试图从那纯粹的欢呼中,汲取最后一点温暖。
      夜,鲁国宗庙。
      松明火把将庙堂内外照得亮如白昼。编钟、磬、埙奏响庄严肃穆的《肆夏》之乐。
      庙堂之上,陈列着此次北伐的战利品:数十面狄人的狼图腾旗帜、缴获的狄酋隗邢的错金弯刀、几副完整的狄人皮甲。
      鲁同率出征诸将,身着礼服,立于庙堂之下。所有俘虏已被驱至广场一角,黑压伏地,在森严戈戟下等待命运的裁决,也成为这场献功仪式最宏大的背景。
      太祝手持祝版,高声诵读告庙祝文,其声悠长苍劲,在夜空中回荡:
      “维年月日,鲁侯同敢用牲牢,昭告于皇祖文王、周公、及列祖列宗之灵:北狄凶顽,侵我友邦,虐我同姓。同受命于天,恭行天罚,率我虎贲,北定朔方。赖祖宗之灵,将士用命,大殄丑虏,俘获五千,扬威塞外,以安社稷。今凯旋献俘,谨以告虔,伏惟尚飨!”
      祝毕,乐声再起,更为激昂。
      献俘开始。代表狄人最高战力的隗邢佩刀被鲁同亲手奉于祖先前,随后,几名被俘的狄人小酋长被押解上前,在鲁军将领的喝令下,向鲁国列祖列宗的牌位行跪拜叩首之礼。这一过程,充满了胜利者对失败者的精神征服意味。
      接下来,便是饮至礼的核心——数军实,昭文章,明贵贱,辨等列。
      司徒府官员手持简册,于庙堂之上,当着卿大夫、宗室耆老的面,高声唱报此战斩首、俘获、缴获之数,以及军中立功将士的名单与对应奖赏。每一次唱报,都引来堂下观礼人群的一阵骚动与赞叹。
      “虎贲朱岳,”赞礼官唱名,“临阵奋勇,负伤力战,赐勋书——三等!”
      朱岳踏步上前,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默地接过代表赏赐的帛币。
      “骑兵营统领鲁风,诱敌深入,锁死谷口,居功至伟,特赐勋书—— 一等!”
      鲁同亲自端起酒爵,走到了鲁风面前,声音刻意地拔高,充满了赞赏:“风将军此番立下奇功,扬我国威,此爵,寡人敬你!”
      他目光余光,却扫向一旁垂首而立的朱岳。
      朱岳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左手死死捏住刚拿到的帛币。他猛地抓起案几上的酒爵,看也不看,仰头便将那略带浑浊的醴酒灌了下去。香甜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火。
      宴席将散,朱岳拎着一个酒坛,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到鲁风面前。他周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但眼神却异常清醒、锐利。
      “鲁风将军,”附近几席的人忽然都安静下来,“恭喜,恭喜!‘风字营’,真是好威风的名字!”
      他将“风字营”三个字咬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他举起酒坛,却不是敬酒,而是自己仰头痛饮了一大口,酒液淋漓。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嘴,盯着鲁风,一字一句道:“老子和一千弟兄,在北境河谷拿命填出来的功劳,倒像是给你做了嫁衣。这曲阜的酒,喝着真他娘的没滋味!”
      说完,他根本不等鲁风回应,将酒坛“砰”地一声顿在旁边的案几上,震得杯盘乱响,随即哈哈大笑,转身扬长而去,那宽阔的背影在火光摇曳中,写满了落拓不羁与难以消解的愤懑。
      对此情景不满的,显然并不止朱岳一人。
      鲁同看着朱岳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极其不快的光芒。他感觉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作为胜利者的权威,被这莽夫毫不留情地撕开了一个口子。
      太庙的阴影里,江雅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面对宗妇们的夸赞,她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冲突从未发生。
      朱岳府邸。
      刚换下那身碍事的饮至礼礼服,朱岳只觉得右臂的伤口一阵阵钻心地疼,比在战场上挨那一箭时还要难受。他烦躁地揉了揉额角,正准备唤人来查看伤势,府上的老仆却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
      “主…主上!夫人!夫人来了!”
      朱岳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哪个夫人?”
      “就是…就是国母夫人啊!”老仆声音都在发颤。
      朱岳心头巨震,也顾不得手臂疼痛,慌忙整理了一下刚换上的常服,快步迎出中庭。果然见到江雅只带着贴身侍女小度,正站在庭院之中,神色平静。
      “末将不知夫人驾到,有失远迎!”朱岳连忙躬身行礼。
      江雅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他下意识护着的右臂上:“不必多礼。进去说话。”
      回到厅内,江雅也不绕弯子,直接对朱岳道:“听曹刿说,你在布袋口战役负伤了。坐下,把上衣脱了。”
      “啊?”朱岳愣住了,黝黑的脸膛瞬间涨得通红,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江雅,又瞟了一眼旁边垂首而立的小度,“夫…夫人,这是…”
      江雅从小度手中接过一个造型奇特的扁壶和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语气不容置疑:“给你处理伤口。快脱。”
      朱岳还在犹豫,一张黑脸憋得发紫。
      江雅见状,忽然挑眉,嘴角勾起一丝戏谑的弧度:“怎么,我勇冠三军的朱大将军,是怕冷,还是……怕疼?”
      这话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朱岳的好胜心。他闷声低吼:“末将死且不惧,又岂会怕冷,怕疼!”
      说罢,像赌气似的,三下五除二便将上身衣衫褪下,露出了肌肉虬结的上身,右臂赫然有一处红肿不堪的伤口。那伤口周围皮肉翻卷,已然化脓,散发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江雅看了看伤口,眉头微蹙。她拔开扁壶的木塞,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勾得本就因饮了酒而口干舌燥的朱岳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江雅不禁莞尔,顺手拿过一只陶碗,倒了小半碗清澈如水、却香气逼人的液体递给他:“尝尝,天工堂新出的‘医酒’,驱寒消毒。”
      朱岳迫不及待地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一股火线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呛得他差点咳出来,但随之而来的暖意和奇异的醇香,却让他精神一振。
      “好酒!”朱岳脱口而出。
      江雅一笑,不再多言。她用那“医酒”仔细淋过小刀,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冷静。手起刀落,精准而迅速地划开红肿的创口,剃掉明显坏死的腐肉,挤出腥臭的脓液。
      朱岳眼看着江雅在自己右臂上横切竖挑,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却硬是哼都没哼一声。
      清理完毕,江雅又从药箱中取出特制的伤药粉末洒上,再用干净的白布仔细包扎好。
      “好了,这几天伤口别沾水。”她一边净手,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心里还在怪我,把你从骑兵营调去步军?”
      朱岳浑身一颤,刚刚因剧痛消散而松弛的肌肉瞬间紧绷,他低着头,瓮声瓮气地回答:“末将不敢。”
      “是不敢,还是没有?”江雅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和下来,“骑兵营配备了清弓,威胁太大,宗室那些老家伙,眼睛都盯红了,三天两头逼我交出来。我没办法,才找了鲁风这个偏支宗室去接手,好歹能堵住他们的嘴。让你去步军,是因为步军才是决定战场胜负的基石,需要一根真正的‘定海神针’。这个位置,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她顿了顿,看着朱岳:“鲁风的‘风字营’,可能是同儿对我有些误会,一时偏激之下,做出来一些失常的…封赏,你的功绩,一点一滴,曹刿都告诉我了,我都清楚地记着,以后会给你补偿的,希望你不要再生气了。”
      “还有,”江雅语气转硬,“你在宗庙饮至礼那番举动,实在是不识大体,你心里纵有千般委屈,但鲁风的功劳毕竟也是实打实的,你让他难堪,以后还怎么一起共事?怎么再为国出力?以后切记,可不许再这么犯浑了!”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如同重锤,敲在朱岳心上。再加上那碗烈酒的后劲上涌,这个在千军万马面前眉头都不皱一下的铁汉,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猛地用没受伤的左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带着哭腔吼道:“夫人!是老朱糊涂!是老朱混账!竟还要您百忙之中,亲自来看我,给我这糙人疗伤,给我说这些…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老朱…老朱这条命,就算再为夫人死十次,也值了!”
      “胡说!”江雅假意板起脸,“你是我鲁国的猛将,是我的依仗,怎么动不动就把‘死’字挂在嘴边?”
      见朱岳情绪激动,她又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憧憬说道:“你不是喜欢弓箭么?等天工堂的第一炉‘钢’出来,我亲自盯着,给你打造一把特制的钢弓、钢箭!保证比现在的清弓射得更远,威力更大!看你长得黝黑,脾气又暴,再给你配一柄丈八长的钢矛,到时候,看哪个狄人敢犯我边境!”
      钢弓?钢矛?朱岳虽然不太明白“钢”是什么,但听着就比铁厉害!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手持神兵,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景象,激动得浑身发抖。
      江雅看着他这憨直的样子,活脱脱就是脑海中骑着黑马、拿着丈八蛇矛的张飞形象,忍不住“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朱岳虽然并不知道夫人在笑什么,但见她笑得开心,想必是极好的事情,也跟着咧开大嘴,嘿嘿地傻笑起来。
      一旁的小度,看着江雅那满头花白的头发,心里无限感慨:自从王姬去世,夫人许久未曾如此开怀地笑过了。忍不住,也跟着欣慰地笑了起来。
      一旁的朱岳家眷,见这两人一个笑得前仰后合,一个笑得憨态可掬,虽然不明所以,但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一时间,这小小的府邸厅堂内,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而与此同时,另一道身影,却与这满城的欢庆格格不入。
      鲁同没有回宫。
      他换下了一身华丽的国君服饰,只着一件普通的玄色深衣,如同一个游魂,独自徘徊在曲阜寂静的街巷里。
      白日的喧嚣早已散去,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照出他身影无尽的孤寂。
      墙垣下浓浓的夜色仿佛要吞噬他,连同他内心深处那无法与人言说的怨愤、迷茫与孤独。
      也正是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他隐约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如同银铃般的女子歌声,从前方的巷弄深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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