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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魔性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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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涌动起来,在这片还算宽阔的校区里,这群流动的污水随着打开的闸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让尘站在食堂的顶楼,楼下排列整齐的地砖带着眩晕感,几乎让她有些失神。
除了她逐渐急促的呼吸。
世界重新回到无垢的寂静之中。
一种隔阂感袭击着她,让她下意识地跌坐在有些湿意的水泥地上。
王让尘捏了捏自己的脸。
皮肉传来理所应当的痛感。
这是我的身体,我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血液仍然在流动,心脏有规律地跳动着。
内心的空虚感却无法抑制地撕咬着她,暑假并没有让她高兴起来。
“嗡嗡——”
随手塞在裤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不用想,绝对是许茉白打来的。
王让尘朋友并不多,很多已经不再联系。
或是升学到不同的地方,或是悄悄地离开,再没有音讯。
好在高中时认识的许茉白还在联系,不然王让尘恐怕就要和角落里死死搂着二次元痛包的阴暗死宅成为难姐难妹了。
许茉白属于典型的现充,用那个声音细小的死宅的话来说,是典型的元气运动女孩,充满活力,嗓音总是大声自信,浅棕色皮肤带着阳光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地安心。
在王让尘沉浸在失神之中时,那电话已经振动了4、5下,她如梦初醒,两指捏着手机一侧,把它小心地捞出来,接通了电话。
“让尘,你跑哪去了,突发事件!就之前跟你说过的攀岩馆,能不能陪我去,拜托拜托。”
她活泼的声音带着一丝丝模糊的电流,不难想象到,她现在一定是提着行李,立在街角,用那个毛茸茸的灰绿色短发脑袋,夹着手机打来的。
“不是之前和小惠约好了吗?”
王让尘按部就班地提出疑问。
一般来说,这种临时拉人的行为都是因为原主没空,但该走的流程仍然要走。
小惠是许茉白的岩友之一,她之前一边咀嚼着纸吸管一边咕哝着说过。
“呜呜,她突然有事,来不了了,好像是工作上的问题。”
许茉白语风一转,唉声叹气。
“啊啊,工作党真命苦,唉,咱过了暑假也得大二了。”
然而刚才那点低沉很快消失,她又欢快地邀请王让尘:“让尘,攀岩很好玩的,王让尘保证,你试过一次就会爱上它。”
“……”
王让尘微微顿住,又不想让对面因为自己的沉默察觉到什么,于是尽量平淡地答应了她。
她几乎可以感受到“好呀”这个两个字在自己的舌尖上滚了两圈。
“嘿嘿,我就知道你会答应,后天早八点,老地方见。”
许茉白轻快地挂了电话。
王让尘的心却沉了下去。
攀岩。
她已经很久没有注视过这两个字了。
短短两字却像魔女的咒语一样,让她的胸腔里的血肉变成膨胀的棉花。
它们曾经是王让尘的第二次生命。
但早已被亲手剥离出去,丢弃它,就像撕裂了自己的半身。
之后有意无意的,王让尘小心地避开一切有关攀岩的东西。
除了许茉白。
许茉白不知道王让尘的过往,她和王让尘一样热爱攀岩,不仅是攀岩馆的彩色支点,存在于自然界的山石,她也亲手抚摸过。
在她身边,王让尘隐约可以再看到那个世界,虽然只能待在地面上仰望,对她来说却足够了。
打定主意后,王让尘终于慢悠悠地拎起放在一旁的包裹。
电车飞啸而过,把手像摆锤一样摇晃着,王让尘坐在靠门的椅子上假寐。
车里没什么人,不随大流吵吵闹闹地挤进狭小的车门,兴许是件好事,至少现在有了假寐的余韵。
手机屏幕上闪过聊天记录框的亮色。
王让尘点开它,是母亲急匆匆的叮嘱。
“买了几个小菜,夫妻肺片、熏鱼和藤椒鸡,放桌上了,我要去医院看姥姥,你自己吃。”
王让尘选了几个表情包发过去,心里却有些发愁。
那是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而恐惧的心惊。
家人还在世上的不多,只有她的母亲和姥姥还在与死神搏斗。
然而她们的身体却不那么硬朗,有次,王让尘甚至看见母亲的桌上露出一角染血的纸巾。
不过就算没有病魔纠缠,她大抵也要年纪轻轻就独自一人生活下去。
生王让尘的时候,母亲和父亲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放在网上大概会被当奇葩事件看待。
在她上面,有个姐姐。
她比王让尘大很多,王让尘对她的一切,都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只言片语,组合而成。
比如总是屁股坐不热,闲不住,爱跟着朋友跑去攀山。
又比如性格好,朋友众多,据说还有不少外国人也在其列。
王让尘深以为然。
她猜,她一定很喜欢大波斯菊。
她模糊地记得,小时候的她站在母亲和父亲中间,那些姐姐的朋友们握着暗红色的花,轻轻放在她身边。
一束深红的大波斯菊轻轻落在台上,因为是花店的存货,花瓣已经有些微微的破损了。
她的姐姐却并没有对此感到不满,相框里的她笑意盈盈,王让尘有些抱歉地开口:“我回来了。”
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相框,用湿纸巾轻轻地擦拭,做完这些又把它重新放回原位。
王让尘掀开沾满红油的半透明塑料盖,桌上的小吃散发着油腻的异香。
平时,她的运气一直不怎么好,一次性筷子总是不能完完整整地分开,许茉白看到了,总会把她的筷子和王让尘的换过来。
手指轻轻使劲,带着毛刺的筷子微微颤抖着,王让尘闭上眼用力。
咔嚓一声。
再睁开眼,它已经顺顺利利地分成了两半。
“这次运势不错嘛。”
王让尘自言自语道。
给窗台前的仙人掌浇了水以后,她滑开手机发了几条信息给母亲,便沉沉睡去了。
出于避嫌,和母亲嘴里说的过病气,她并不能去医院。
这两天王让尘除了消耗一下冰箱的库存,就是把窗台的小花园认认真真地耕耘了一番。
给仙人掌和多肉上肥料的时候,王让尘看着花盆里的彩石有些恍惚。
居然不小心被仙人掌的针刺划破了手。
王让尘反应过来,随意地用碘酒消了毒便仰面躺在床上。
明天就是约定的日子了,得早些睡。
她闭上眼。
许茉白祸不单行,王让尘几乎可以看见电话对面,她双手合十鞠躬的模样。
“抱歉抱歉,让尘,你先去吧,这是那家攀岩馆的地址,我随后就到。”
再次走过熟悉的路,王让尘忍不住停下来去摩挲在雨水冲刷下变得圆润的墙面。
旧街二十七号,从小巷里径直穿过,会在终点看见一家老旧的攀岩馆。
那家攀岩馆是她曾经的游乐园,只要得空,她就会去攀岩。
用手指和脚描摹每一块支点,把每条路线都刻在脑子里,最终成为身体的记忆。
不过这家攀岩馆也随着时间消逝了,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王让尘低着头,一种近乡情怯的情感在心里翻腾。
最后,她还是被里面隐隐传出的沸腾人声吸引了。
她抬起头。
一家装潢简约雅致的建筑直挺挺地矗立在这里,从外部的高筒就可以窥视到,里面绝对有着丛林般的岩墙。
一种澎湃的激情从心里洋溢出来。
但很快那沉重的理智就把这种感性压抑下来,来这里不过是为了陪许茉白。
她再次提醒自己。
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后,王让尘选了个能纵观全局的休息区。
虽然不过才暑假的第三天,已经有不少孩子像毛毛虫一般粘附在凹凸不平的墙上,远远看去几乎要和彩石岩点融为一体。
王让尘坐在洁白的沙发上,给许茉白发了消息,强行把视线从那些孩子们的身上移开。
大厅的中央是一根中空圆形通天柱,不知是受了粗野主义还是受了构成主义的影响,颜色简洁,带着镀银铜的金属光泽。
从下往上,岩点逐渐稀疏,缩小,哑光的彩石像黏在玻璃上的彩虹软糖一样突兀。
和开放的岩墙不同,这是一座半封闭式的弧形墙,由四块半透明岩壁围成一体,空气从头顶和接缝处流入。
那里面正在进行比赛。
王让尘忍不住站起身,双手握着栏杆,聚精会神地看着。
非常幸运的是,从王让尘的角度,刚好可以清楚地看到中间那位攀岩者的身姿。
她看着年岁不大,和许茉白差不多,身着黑色无袖短袖,裸露出的手臂肌肉流畅结实,下身则是一件耐磨的迷彩裤。
她踩点勾脚,像只漂亮的燕子越上下一个岩点。
5.11a左右的难度吗,以她的从容来看,并不是新手,经验丰富,说不定野攀过不少线路。
王让尘顿觉无趣,重新窝进沙发。
在许茉白发来那条“我快到了”的信息后。
人群爆发出铜锣般的炸声。
王让尘再次抬头,却愣住了。
那人已经攀到顶了,却没有停下,她抬头望着毫无岩点,平滑的顶部,腿部肌肉牵动着布料,显然是想要飞攀上去。
紧缚的安全措施干扰了她,把她限制在安全的篱笆中,无法再上前一寸,不合常理又合乎情理。
她解开了锁扣。
半开放的场地把绝大部分的声音拦在外面。
她聚精会神,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她和目标。
王让尘着了魔似的忍不住捏住漆成白色的铁质栏杆,身体探出去一些,想要更靠近她,把一切看得更清楚。
那发疯的人手臂与肩颈的肌肉隆起,飞起时轻盈又自由,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了岩壁边缘。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一个倒挂脚,翻身站上了顶端。
围绕的众人忍不住为这不顾安危的举动倒吸一口气。
安全员已经行动了,不过这人已经达成了目标。
她目视前方,傲视全场,往休息区看去。
王让尘的视线短暂地和她相接,又像触电般收回,她的心砰砰直跳,一种久违的刺激在鞭挞着她的心脏。
它从血液又逐渐流通到四肢百骸,那些沉寂已久的经脉与肌肉块,再次兴奋地跃动起来。
“嘿嘿,你在看那个人啊,她叫宋瑶光,在我们的俱乐部里也算数一数二的好手,就是太即兴发挥了,让人琢磨不透她的举动。”
“最要命的是,她还很有钱,装备质量上简直是绝杀。”
许茉白不知何时已站在王让尘的身旁,她喋喋不休地称赞着这位宋女士的天赋异禀和奇葩之处。
宋瑶光已经回到地面,解下安全带和锁扣,往东门走去。
看着她的身影融入人群,王让尘回过神来,呐呐地对好友告别:“这回轮到我说抱歉了,茉白,我有事需要问她。”
“谁?诶诶,我话还没说完呢。”许茉白一转头,王让尘已经不在原位了。
王让尘矮着身子,拨开人群,从一开始的小碎步到迈起大步奔跑起来,终于追上了宋瑶光的影子。
还差几秒,她就要转过拐角,功亏一篑,王让尘压抑着呼吸声,踌躇着不敢上前。
问了又能怎么样呢,更何况她们并不认识,不管是谁,突然被问为什么攀岩,恐怕都会对这个人产生不好的第一印象吧。
可王让尘却有种预感,就像宋瑶光不顾理性,丢掉束缚她的安全装置,飞跃了那片平滑的岩壁。
被她轻盈的身姿触动到的,自己深藏的那份感性,那份对攀岩的爱,也会随着她的言语,喷薄出来,再也无法抑制。
理性像被她那魔性的攀岩吸走了一般。
王让尘向前踏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