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记忆》池池明亮

1、相遇

　　　　彭怀英来北俄，对外宣称只是为了旅游散散心。

　　一切都很顺利，和彭恩瑞在其转机时分别，入住酒店，观赏酒店门口那棵超大的圣诞树，吃到好吃的晚饭，在餐厅收获了旅程开始后的第一个媚眼，因那妹子比自己还高而偷偷溜走，在飘着小小飞雪的街道上散步。

　　金子玉就是在这时看见了他。

　　车窗外的男人身材颀长，着一袭看着挺有重量的灰色大衣，此刻正闲庭漫步在飘雪之中，不知想起什么高兴的事，自顾自笑出了声。

　　“怀英！”

　　彭怀英抬眸，眼睫忽闪，“子玉哥？”

　　眨眼间，金子玉已近至眼前。“你哥抱怨说你自己出来玩也不带几个人跟着，刚好我在附近开会，就叫我顺路来看看你，不过好像没什么必要？”

　　他促狭地看着彭怀英，亚洲的漂亮面孔在这里并不常见，几分钟的时间内，男人已经吸引了许多目光，彭怀英大胆回视，挑眉微笑，让好几个姑娘莞尔。

　　彭怀英目送走几个女孩，目光这才回到他身上，“哪里的话，异国他乡能见到子玉哥你，我很开心。”

　　两人相视而笑，眼底暗流涌动。

　　金子玉和他们一家的关系很复杂，简单来说是彭恩瑞初恋女友的现情人，那初恋女友和这金子玉又同时任职于彭恩瑞麾下的某家公司，皆是彭家的下属。派这样一个知根知底但不受待见的人来看着他，彭恩瑞是什么意思？

　　彭怀英是没怎么经手家里的事情，但并不是傻。自彭恩瑞跟他讲了那件事情......哥哥对他再也不复从前亲近，这几年家里产业持续坐大，爸爸逐渐退位，让他怎么可能不多想！

　　金子玉先开了口，“这样，怀英你身子不好，别待在外头吹风，这附近有家不错的咖啡馆，咱们哥俩好久不见，去小叙一番，然后我再送你回住处，怎么样？”

　　彭怀英的确有事想问他，正要开口，刹那间异变陡生！街边一辆行驶中的汽车上跳下来一个小孩，落地翻滚一圈后直直往两人方向冲来，彭怀英来不及思考许多，一把推开金子玉，小孩就从两人之间穿过。

　　两人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小孩回过头来一望，果然汽车上已经涌下来几个黑衣壮汉，目测都是本地人，正用当地语言叽叽歪歪些什么，想来该是站住之类的字眼。

　　彭怀英没管那些人正怒气冲冲地停了车跑来，他脑海中不停重映着男孩的那一个回眸，那男孩身材瘦小，想来不过十三四岁，但那一个回眸里的绝望和哀伤….却让他想起那个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下午。彭恩瑞也曾露出这样的表情。那天他无所适从，眼看着他最敬重的大哥默默转头走远了。

　　腿比脑子快，彭怀英只来得及给金子玉留下一句“别告诉我哥！”就抢了他的车钥匙追了出去。

　　***

　　柯林觉得发布这任务的真是个脑残。

　　他隶属全球最顶尖的杀手组织之一“黑刃”，任务由高层搜罗发布，向来都是简洁凝练不说废话，诸如干掉某政客干掉某世家子弟干掉某大佬的情妇。

　　何时出现过“要求两人地点俄罗斯任务内容迷惑目标人物潜伏至其身边等候下一步差遣”这样语焉不详的东西！

　　这也就罢了，为什么简介里甚至还写了对长相和眼神方面的要求啊！

　　“要求：长相周正面若好女，眼神狠厉不失哀伤，擅演戏可以秒哭，男性为佳女性也行，有独家秘技者优先，亚洲面孔优先......”

　　柯林看到这段话怀疑高层出了问题，正要拿给身旁的沃伦看看，跟他讨论讨论要不退出组织单干，沃伦这个狗/娘养的竟然接过闪烁着任务面板的iPad点击确认接受了！

　　柯林真是砍死他的心都有了。

　　沃伦露出狐狸精般的微笑，“刚看这一条的时候不小心误触接受了，你陪我去呗～”

　　柯林面无表情：“滚。”

　　组织发的iPad绑定了个人序号，一人一号，人死号销，接受了就是接受了，没有取消任务一说，他再不情愿再想给沃伦一巴掌也无济于事，于是收拾收拾，两人启程去俄罗斯了。

　　到了地儿才发现，这任务不是唱个歌演个戏那么简单，他们先是从边境坐车穿越几千公里到了北境主城，又换上衣服被自己人下死手揍了一顿----冰天雪地的北境深冬，一人只给套个麻袋！然后两人被迫分开，沃伦被人绑着向更北方开去。

　　柯林此刻真心认为，高层估计是脑子出了问题。

　　他们也不是没挨过打，训练哪有简单的？从小到大血都不知道轮换过几轮，打也就打了，大不了以后打回来。但是你要说----挨打是为了让你更好地适应角色：以便在任务目标面前演得更起劲。揍他的人还特意嘱咐‘别伤脸，重点打胳膊腿’，说是‘要让任务目标觉得他像是被长期虐待，又不至于吓着人家’。

　　疯了，一定是疯了。

　　特别是现在：在他按照要求留下一个“狠戾绝望不失哀伤”的高难度眼神后，那个任务目标竟然开着车冲了上来！

　　柯林眼睁睁看着这个任务背景里所述的弱鸡病秧子把那租车公司的奥迪活生生开成了坦克，一个别车创飞了紧追的同事！然后与奔跑中的他自己齐平…这一趟他本来只想踩个点混个脸熟的这是怎么回事！

　　“喂！上来！”

　　彭怀英冲那奔跑中的男孩儿呼喊着。

　　柯林倒是也很想上来。但是——

　　“怎么上啊！”柯林在心里抓狂，“你飞车救人拿驾驶座这头接的呀！”

　　彭怀英实在腾不出手去够副驾驶座的锁，只好开了驾驶座的门，让那男孩跳上来坐到了他的腿上。

　　然后这辆命运多舛的奥迪提了提速，用仅剩的最后一口气儿载着这俩活祖宗扬长而去。

　　一气儿开回了刚入住的酒店地库，彭怀英就扶着方向盘猛咳起来，好像要把肺喷出来——刚才全靠一股劲撑着，现在才觉出脱力。眼瞧着身后没人追上来，彭怀英才舍得分了个眼神给怀里的小孩。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小男孩在零下十几度的俄罗斯的冬天只套了个麻袋一般的套衫！

　　“我的天呐！你怎么回事儿？”彭怀英目光把他从上扫到下，男孩冻的发抖，腿上有一圈圈深色的磨伤，结着血痂，在他的注视下好像恐惧般夹起腿来。

　　彭怀英出奇地愤怒了。

　　这么小的孩子，跟他妹妹一般大，就在这冰天雪地里这样遭罪…..还..还被人虐待！

　　于是，彭二少压着嗓子，夹出了他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

　　“你是中国人吗？能不能听懂我说话？”

　　柯林听得懂。但柯林不是很想回答。

　　刚入国境线的时候那几个傻比同事拿出带刺的皮鞭看着他淫/笑的姿态还历历在目。他当时还不以为意，现在看着眼前人关心的姿态顿感组织的恶俗，给自己恶心地抖了三抖。

　　彭怀英感觉自己心都要碎了。恨不得老母鸡一样把小孩挡在自己的翅膀下边，再也不让他受一丝伤害。此刻，一种名为母性的东西从彭二少心底冉冉升起，日后他将不止一次后悔这一刻的心软，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叫母性的情感真真切切地毁了他一辈子。

　　但是现在他还什么也不知道。他夹起可怜的小孩，将刚刚驾车逃跑时脑海中所有的谍战片忘了个干净，也干脆地忘了金子玉还被他留在寒风中独自凌乱、忘了身后应当还有追兵，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电梯，直带着柯林来到了自己的顶层套房。

　　房间很大，落地窗覆盖了朝南的一整面墙，柯林静静坐在床沿不动弹，任由彭怀英给他擦洗身体。

　　彭怀英看着沉默的男孩叹了口气。

　　他早知道在某些地方杀手、雇佣兵、恐怖组织等等盛行，彭恩瑞每次出国也会带上一大票保镖以防万一。

　　但他从来没想过，如果有一天养尊处优的他直击了现场会发生什么。他可能会高高在上地指使手下人去试着救出这孩子，也可能唯恐避之不及，让手下人掩护他离开。

　　有别人在的时候，他总归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彭家二少，是他哥哥眼中的弱不禁风的弟弟。

　　他没想到，今天一时冲动之下他会亲自出手救下这小孩，是因为他和妹妹一般大？是因为他是个亚洲面孔？还是因为那一个回眸忧伤地那样熟悉？他潜意识里觉得，小孩这顶漂亮的一张脸上，不该出现那样浓郁的难过。就像彭恩瑞不应该为了他从不在意的事情自己折磨自己。

　　现在，小孩鸦羽般的长睫垂着，在温暖起来的房间中，仍只穿了那件破旧的套衫，白玉一样的肌肤在与窗外茫茫雪地的反光掩映。大腿内侧的血痕他不敢大力擦拭，仍然触目惊心。

　　“你听得懂的话，小孩儿。”彭怀英在床边单膝跪地，直直与男孩儿对视，“以后你就归我罩了，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等我哥从北边回来，我就跟他说说清楚，我带你回家，好吗？”

　　“回家？”柯林重复。在彭怀英一脸你果然是中国人的得逞表情下又低下头来。

　　彭怀英大笑，“回家！”

　　被彭怀英推搡着去浴室洗了澡，柯林再出来时，桌上已堆满了彭怀英点给他的垃圾食品。那人拿着一只半瓶子晃荡的酒杯，一条腿支撑，斜倚在落地窗旁的吧台桌上。窗外的雪好像停了下来，从遥远的地面上折射而来的微弱的光执着地粘在这人的半边身子上。深夜万籁俱寂，在酒杯中碎冰敲击杯壁的细碎声响中，柯林莫名觉得，这人应该有点孤独。好像他一生安静地长到这么大，也没有人陪他喝过酒，陪他在框着美景的窗前，这么立上一会儿。

　　浴室的水声停了，小孩在自己身后迟迟没动静，彭怀英就着这个动作转过头来，漆黑的瞳孔好像能把人吸进去。

　　彭怀英看着他穿着自己的大一号睡衣，忍不住笑出声“哎，你到底多大？”

　　“十三，还是十四。”

　　“十四岁怎么这么小？！我以为你十一二呢！”彭怀英惊呼，又意识到可能另有隐情，硬生生刹住车。

　　柯林看了他一眼。

　　“好久之前的事儿了，他们杀了爸爸妈妈，带我往返中俄。我是他们养着用来骗人的工具。我…也做了坏事。”

　　彭怀英沉默了。

　　小孩洗澡时他给金子玉打了个电话解释，又想了半天此事的前因后果。其实确实是奇怪的。那车停靠的并不算近，街上又不止他们两个行人，但小孩好像有目的性地开了车门就往这边跑；没有人跟上来也是很奇怪，那群敢杀人放火的恶棍，只因为他飙车的三脚猫功夫，就被齐齐吓退甚至不敢追来酒店吗？他倒也不是怕自己惹了什么苦主，这辈子二十三年，除了幼儿园扒过某漂亮男孩的裤子并坚称他是女孩，他还从未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惹人讨厌过。是家里的事？哥哥上次透露的有关家里的生意····还是金子玉？可是他被男孩扑开时惊讶的表情又不似作伪······

　　直至男孩说出这句话，他还左右脑互搏分析着所谓真相。

　　可是当柯林低着刚刚洗完的脑袋，用无波澜的语调说出他的过去，一切思索和怀疑就都灰飞烟灭在此了。哀伤和绝望都可以演的出来，身上的痕迹也当然可以作假，但是一个人眼中的底色，是骗不了人的。

　　彭怀英看出，那是一种流离失所的不甘。

　　化在语调里，却显出对自己命运的漠然来。

　　彭怀英放下酒杯，在男孩略显僵硬的身体上烙下一个拥抱。

　　“没事了，没事了。”

　　我曾经在另一个亲近的人眼中见过这种难过，我没办法帮上他的忙，只能眼看着他以不动声色来疏远。

　　但是你不一样，从今以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你摆脱阴影，摆脱过去，走到我再也帮不上忙的远方。

　　2036年，北国的圣诞节大雪纷飞，彭怀英捡到了一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