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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直都在 ...

  •   药王谷的雪,终于在昨夜歇了脚。晨曦像是被谁小心翼翼地从云层后捧出来,一点点漫过覆雪的峰峦、结冰的溪流,最后落在药庐的青瓦上。积雪反射着碎金般的光,晃得人眼睫发颤,连空气里都浮着细小的光点,像是把整个冬天的清冷都揉碎了,掺进了暖意。
      云渡尘立在药庐的檐下,指尖正缠着行囊的系带。他动作不快,像是在数着棉线的纹路,护腕上的银扣被晨光镀了层柔光,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着,偶尔与药篓边缘的铜环相碰,发出细弱的叮当声。檐角的冰棱在融雪,水珠顺着棱尖往下坠,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滴答,滴答,像是在数着离别的时辰。
      回廊尽头传来轻缓的脚步声,细碎得像雪落。白芷捧着一盏新扎的山茶灯走来,竹骨纤细,撑着半透明的琉璃罩,里面盛着冰魄草汁调的灯油,幽蓝的光在罩内轻轻晃,像是把昨夜未散的夜色封了一小块进去。更奇的是那光里浮着的细碎光点,明明灭灭,竟像被囚住的萤火虫,安静地蜷在里面。
      “公子今日启程?”她的声音很轻,像怕吹散了那点蓝光,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灯面上未干的彩绘。山茶花的轮廓还带着湿润的墨痕,是她晨起时亲手画的,墨香混着冰魄草的清冽,在空气里漫开。
      “嗯,京里杏林堂是离不了我的,三百年了,该回去看看了。”云渡尘低头回答,指尖忽然有些发僵,系带打了个死结。他没去解,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她正垂着眼系灯穗子,睫毛垂下的弧度像新月,指尖勾着红绳打络子的动作,甚至抿唇时唇角那点极淡的弧度,都与阿颜重叠得严丝合缝。心口猛地一缩,像被什么烫了似的,他慌忙移开视线,耳尖却不受控地发热,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急又重。
      “京都的杏林会,原是百年难遇的盛会。”白芷把灯穗系成个同心结,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公子此去,应能寻得稀世药材,结识同道高人,收获定然不少。”
      风从谷口吹进来,卷起檐角的铜铃,叮铃铃的声响在寂静里漫开,又慢慢沉下去。沉默像融雪后的水汽,在两人之间弥漫。云渡尘终于抬起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得像是蒙了层尘,许久未动的琴弦般:“白姑娘,阿颜她……可还留在人间?”
      白芷系灯穗的手一顿,山茶灯的竹骨在她掌心轻轻一颤。她抬眸望向药王谷深处,那里的积雪还未化尽,在晨光里泛着冷幽幽的蓝。
      “公子可见过融雪时的冰棱?”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怕惊扰了谷里沉睡的生灵,“最剔透的冰晶消融时,会化成最轻的雾。你看不见它,但它跟着风走,绕着花开,从未离开。”她伸手接住一片从檐上滑落的雪花,雪花在她掌心化成水珠,她把水珠收进玉瓶,指尖沾着的水光在阳光下闪了闪,像碎掉的星子,“只要公子心里记着她,念着她,她便一直都在。”
      云渡尘望着她发间系着的银铃,风一吹,铃舌轻轻撞着铃身,发出清脆的声响。恍惚间,那铃声竟与三百年前阿颜在桃树下系红绳时的笑声重叠了——那时她蹲在桃树底下,头簪着山茶,仰头冲他笑,眼里盛着春日的阳光,笑声清脆得像风铃,让他心头发紧,却又暖得发软。
      他像被什么牵引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虚虚抚过她鬓边的碎发,那发丝柔软得像羽毛,他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惊醒,猛地收回手,像是怕亵渎了什么珍宝。
      “你垂眸的样子……”他喉间发紧,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真的很像她。”
      白芷没说话,只是把那盏山茶灯轻轻放进他的行囊。琉璃罩碰到药篓的竹壁,发出细微的声响,灯影在她眸子里晃了晃,里面盛着的幽蓝光点像是揉碎的星河,忽明忽暗,藏着说不尽的心事。
      “公子此去京都,该多看看那里的樱花。”她轻声说,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笑,像春风拂过水面时漾开的涟漪,浅得稍纵即逝,“听说那里的春天,比药王谷来得早,也热闹得多。”
      行至谷口的村门时,风忽然停了。云渡尘勒住缰绳,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
      远处的小庐前,白芷正和一群孩童放茶灯。她扬手时,素白的衣袂翻飞着,像只欲飞的蝶。夕阳落在她挽起的皓腕上,像是镀了一层薄金,连指尖捏着的灯绳都泛着暖光。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三百年前的阿颜站在药圃里,手里捧着一把山茶籽,正笑着往土里撒——那时她指尖沾着湿润的泥土,额角渗着细汗,可笑意却比春日的阳光还要明媚,眼里盛着的,是整个世界的温柔。
      他强迫自己转身,却在马蹄声渐起时,听见她清凌凌的笑声,混着冰灯相撞的叮咚声,碎在风里,像满河的星子洒落,落在他的心头,漾起圈圈涟漪。
      京都的春天,果然比药王谷汹涌得多。像是要把积压了三百年的寒冬,都一次性驱散。
      朱雀大街的槐花落满青骢马背,洁白的花瓣沾在黑色的鬃毛上,像落了场雪。云渡尘在茶楼卸下药箱时,窗外正飘过彩绸扎的鲤鱼旗,红色的绸布在风中招展,热闹非凡。小贩扛着糖画架穿行而过,龙须糖的甜香混着远处琵琶声,漫过雕花槛窗,落在他的茶盏里,茶水都染上了几分甜意。
      “客官可要试试新到的雨前龙井?”店小二掀开鎏金茶罐,醇厚的茶香腾地冒出来,惊得梁间筑巢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掠过窗外的柳梢,“今儿巧了,赶上金明池开闸,酉时就有画舫灯宴呢!听说还有西域来的舞姬献艺,身段俏得很,客官不去凑个热闹?”
      云渡尘微微颔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清冽,入喉时却莫名泛出点山茶的苦涩。那味道在舌尖慢慢蔓延,带着点清苦,又藏着点回甘,像极了药王谷的山茶花,挥之不去。他垂下眼,看见行囊的角落里,那盏山茶灯正静静地躺着。琉璃罩上的冰魄草汁在日光下泛着极淡的光,像谁没说完的半句话,藏着满肚子的心事,沉甸甸的。
      暮色初临时,他循着渐渐喧闹的人流走到汴河畔。千盏琉璃灯正顺着河水往下漂,红的、金的、粉的,映得水面像是铺了匹流光溢彩的织锦,绚烂得让人移不开眼。对岸的瓦子里飞出几只纸鸢,最显眼的是一只蝴蝶鸢,翅尾拖着长长的彩穗,在暮色里忽上忽下。
      “公子买盏福寿灯吧!”卖灯的老婆婆举着盏孔雀蓝的走马灯凑上来,灯影里转着七十二花神的图样,个个栩栩如生,“能照见来年春色呢!老身这灯灵验得很,去年有位赶考的公子买了,今年开春就中了状元郎!”
      云渡尘轻轻摇了摇头,手指却下意识地摸向行囊。山茶灯的竹骨隔着布面硌着掌心,灯芯明明早已燃尽,可那点微弱的暖意,却像是烙在了掌心里。
      远处忽然“嘭”地炸开一朵烟花,巨大的玉兰状光朵在夜空里绽放,落下来的光,恰好照在虹桥上,惊起满船琵琶女的喝彩。银铃般的笑声顺着河水飘过来,混着画舫上的丝竹声,热闹得让人心头发空。云渡尘倚着河边的柳树,饮完了壶里最后一口青梅酿。酒液微凉,带着些微的酸意,像极了阿颜从前酿的果子酒。
      正欲转身时,忽见水面漂来一盏并蒂莲灯。灯的琉璃罩内浮着一张鎏金笺,被水流推着,慢慢荡到他脚边。他弯腰拾起,见笺上的墨字遇水不化,笔锋清丽:“杏林春深,恭候倾兰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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