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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玉兰玉簪 ...


  •   当初孟商撂了与孟存恩断义绝的话后,便让人把虚弱的小老头带下去找医师瞧瞧。自己则信步前往幼时经常玩耍的地方,放松心情。

      他念着常去的小林子,想着曾经的小伙伴。可故地被战火波及,满目疮痍;故人多阴阳两隔,少见活口。

      孟商闻不到幼时的花香,只听得死寂的沉默。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孟商烦透了这肮脏的世道,只能悠哉而去,沉重而归。

      他叫手下找找此地是否还有自己以前认识的人,若找到了,便给他们排些活计,让他们至少能继续生存。

      此事吩咐好后,曜国主君踌躇片刻,绕去孟府后院,打算见见自己的娘亲。

      后院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潭水清澈,梧桐粗壮,长廊立柱上刻着些乱七八糟的划痕,是他的童年大作。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青年瞧着熟悉的景象,眼神愈发柔和,终在几刻钟后立于云袖门前,手抬起放下,难得有情怯之感。

      如此反复多次,倒叫似是得了什么消息、急冲冲跑出来的云袖先一步拉住,引着他飞奔向前——

      径直进了孟存的房间。

      屋内气氛沉闷。药味伴着死气涤荡,熏散了自云袖院中沾染的花香。

      云袖松开孟商,扑到床边,紧紧攥住孟存的手掌,眼泪悄无声息坠下去,打湿衣裳,像轮哭泣的月亮。

      她细眉微蹙,满面悲切,低低叫着:

      “夫君。”

      榻上微阖着眼、半死不活的人便有了反应——

      稍稍偏头,唇畔张合,吐出几个不成句的字词。

      云袖努力敛了啜泣,非得凑得极近,才能勉强听清他的话音:

      “不……不断……”

      “我错……”

      “要、要阿商……认我……”

      云袖:“……”

      云袖轻轻抿唇。

      她与孟存自幼相识,伉俪情深,今日虽在孟存的坚持下没跟着一起去堂前见孟商,但也知道孟商归来的事情。

      父子俩心结难解,凑到一处,可想而知……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不然孟存,也不会像如今这个样子。

      他说的含糊,可她懂他至深,须臾之间,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但那些猜测……却叫她进退两难。

      云袖空闲的手轻轻搓搓衣角,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背影纤瘦单薄,又挺直如竹。

      孟商垂手立着,扫了眼奄奄一息的孟存,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也并不在乎。

      他只担忧伤心的云袖哭坏眼睛,所以很温柔的叫了一声:

      “娘。”

      青年伸手入襟前,想找一方洁帕递她、哄她,却听云袖率先道:

      “阿商,方才……方才下人过来找娘,跟娘说,你爹旧疾复发,又兼心如死灰……活不了多久了。”

      她哽咽着:“娘知道你有怨,娘不会怪你……娘真的不怪你……”

      “可你爹已经知道错了,知道错了的……他是县令,当初舍弃你实是无奈之举,并非真的不在乎。”

      云袖终是忍不住,失声痛哭,转身攥住孟商的袍角:

      “你原谅他好不好?你不要不认他好不好?”

      “如果他熬不下去,那这就是他最后的愿望了……”

      孟商:“……”

      他低头,对上双清澈如洗的眼。

      那双眼曾经总是满载着柔软温暖的笑意,如今却只盛着绝望和痛苦。

      像被厚厚的灰尘,尽然覆盖的明珠。

      她反复说:

      “……原谅他吧。”

      “算阿娘求你。”

      *

      在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孟商都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在意的姑娘,就是他的阿娘啦。

      他的阿娘长成了全世界最好的模样,会教他读书写字、陪他玩耍嬉闹、连他做错了事需要被教训时,也温温柔柔。

      一巴掌落在背上,他还不痛不痒;对方就先因心疼,偷偷红了眼眶。

      孟商坚信,阿娘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所以他也最爱她。

      年少的孟商是个远近闻名的小混蛋,那时候,唯一能降得住他的,就是阿娘的眼泪。

      他在阿娘的眼泪攻势里许下了好多誓言:我绝对不捣蛋啦、我再也不偷偷爬树把自己摔到啦、我以后会花好多好多的时间陪你啦……

      小少年发誓的时候一本正经,可惜从来没真的做到过。

      他还是个捣蛋鬼、调皮精、喜欢出去野,不愿把自己拘在一方院落里,陪她织布绣花,看春观夏。

      阿娘从不怪他,阿娘还是会用那种温柔的目光注视他,不厌其烦地说:

      “阿商,下次别这样啦。”

      真是全世界最好的阿娘。

      现在,全世界最好的阿娘狼狈的半扑在地,颤抖着攥他的衣角,求他说一声原谅。

      说一声原谅就好。

      孟存也许就不会死,她大概也不会哭了。

      多好的一件事。

      可孟商几次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云袖还是不放弃,从哭求,到怨愤。

      床上孟存迷迷糊糊,在下人的帮助中侧过身,咳出一口口的血。

      云袖只瞧一眼,便心如刀绞。

      她的言语越来越焦急,好像孟商的原谅真就重要至此,好像他的原谅真能改变什么。

      ……又或许,她只是需要给自己找一个精神上的寄托。

      孟商僵硬许久,把掏了半截的帕子塞回原位。

      他默默蹲下,手指轻轻拭过云袖的眼泪。

      动作有多温柔,说出来的话就有多残忍:

      “抱歉。娘。”

      “……我不能答应你。”

      云袖捂住眼睛:“为什么……为什么……”

      “阿商,只要你一声原谅而已。只是要你说一声原谅而已!”

      “……很难吗?”

      孟商:“……”

      他无声的叹息,低低道:“太难了。”

      孟商虚揽住云袖的肩膀,半跪着轻拍她的背安抚,不知该如何告诉她,自己回乡之前,想要的也只是孟存的一声抱歉,一句想念……再或者,稍微温柔一点点的话而已。

      一点点就行。

      可孟存给不了他。

      他也想问他:很难吗?

      但对方的答案,与他一样清晰明了——

      好难。

      真的好难。

      *

      孟存死于孟商去看过他后的第三个月。

      三个月来,孟存心如死灰,无意求生,用药勉强吊住命,还是没能吊多久。

      收到消息时,孟商正在别处处理战报,匆匆忙忙安排好琐事赶回家乡,已是隔日深夜。

      初初入冬,有风有雪,酷寒挽过房檐,窃窃作响,似一曲难听的哀歌。

      云袖站在廊下,整个人清瘦了一圈,望他的眼神木木的,仿佛把眼泪流干了。

      她手里紧紧握着一支白玉发簪,簪体莹润有光,头开玉兰,尾镌金线——

      是少时成婚前,孟存送她的定情礼。

      ……几年大梦,物在人死。

      孟商定住脚步,见她忽而长泣一声,扑过来,用毕生最大的力气,想将簪尾刺入他胸膛——

      青年稍稍侧身,簪子只没入肩膀。

      云袖把它抽出,不顾沾染的血,还待再刺,却被孟商牢牢握住手腕。

      他眸中闪过隐忍的痛色,叫道:

      “阿娘。”

      ……阿娘。

      他上次叫她阿娘,还是十一岁跟着孟存出游前,笑容满面,说回来一定带花给她看。

      然她一等就是十多年。

      沧海桑田。

      死死捏着的簪子“当啷”一声掉下去,云袖泪流不止,喃喃道:

      “孟商,你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啊。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啊……他有苦衷的,他有苦衷的!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原谅他……”

      她说:“你们怎么就走到如今这一步了呢?”

      “怎么就走到如今这一步了呢……”

      孟商:“……”

      孟商单手捂住肩膀上流血的伤口,肃然道:

      “云袖,他的仁善和慈悲,是抛弃我换来的。”

      “你们自可以爱他、痛惜他……我从未阻止。”

      “但你凭何不许我恨他?”

      云袖:“……”

      她闭了闭眼。

      这是一个缠死的局。

      从最开始,就无路可走。

      端看局中人各自站在什么立场而已。

      ……而她的立场,自那年默认孟存为救济百姓放弃孟商的举动时,就已经注定了。

      云袖跌坐在地:

      “滚吧。”

      “……孟商,有生之年,我不想再见到你。”
      孟商:“……”

      他捂着肩膀的手一松,很轻很轻的笑了声。

      他想问:阿娘,你不认我了吗?

      但他没有问出口。

      孟商脱下身穿的狐裘,将之披在云袖肩上,一点点裹紧,温和平静的答应:

      “好。”

      “云袖,孤在此立誓,与你此生不见。”

      “但你也要答应孤,好好随着孤派去照料你的人到平域主城,安享晚年。”

      云袖:“……你叫我如何能安?”

      她茫茫然抬起头,见孟商已经离远几步,容颜在夜色雪色里模糊不清,有种近乎刻薄的冷漠:

      “这要看你自己。”

      他问:“或许你该好好想想,杀掉我,真能叫你心安吗?”

      *

      孟商从往事里抽身,笑道:

      “当时她没回答。”

      “但孤现在,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

      ——病榻前的几声杀,实在容不得他装聋作哑、眼盲心瞎。

      青年起身,立于树前,笑容艳艳:

      “她如今,是愈来愈恨孤了。”

      何琼憋了憋,没憋出什么哄人的话术,遂道:

      “你是挺招人恨的。”

      孟商:“……”

      那点难受的情绪被小姑娘硬邦邦的话语一冲,来去匆匆,倏地散了。

      他无语的望何琼一眼,懒得跟她斗嘴。

      孟商随口换了个话题:

      “现在你知道了孤的过去,还有什么想说?”

      小姑娘回想着他的经历,尝试抓到他的心结,却发现这人的往昔就跟心思一样弯弯绕绕,难以理清。

      她于是直接问孟商:

      “你最无法释怀什么?”

      ——幼时的痛、孟存的死、云袖的恨……哪个是你的心结?

      那个最叫你难忘?

      小姑娘严阵以待,孟商却笑起来,给了她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他说:

      “弱小。”

      “孤痛恨,自己过去的弱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玉兰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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