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柒玖拾

1、第 1 章

　　港城的雨丝黏得人发慌，不是滂沱，是缠缠绵绵的冷潮，连骨头缝都像浸了水，沉得抬不起肩。肖语楼盯着电梯面板上跳动的数字，18、17、16……眼皮重得像坠了铅。
　　“叮”的一声脆响扎进耳朵，电梯门缓缓滑开时，只听见一声轻咦，混着狗尾巴扫过地面的窸窣声，勉强掀开条眼缝：门外站着个穿晨练服的阿姨，脚边的柯基正歪着头看她，尾巴顿在半空，像是也诧异这大清早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夜归人”。
　　“这是刚下班？”阿姨的声音裹着晨雾的迟疑，目光落在她眼下青黑得像涂了墨的眼袋上。肖语楼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最后只扯着嘴角牵出一抹苦笑，轻轻点了点头。直到电梯门“咔嗒”一声合严，才放松下身体，冷硬的金属后背抵住她的肩胛骨，
　　又一声“叮”撞进耳膜，15楼到了。肖语楼凭着感觉，解锁，拖鞋，扔包，最后一步是栽进沙发里——不是坐，是实实在在的“丢”，后背砸进软陷的布料里时，她甚至发出了一声轻哼，像卸下了千斤担子。四肢像灌了水泥，连抬根手指都觉得费劲儿，脑子里只剩数据提交成功的弹窗在晃，耳边还嗡嗡响着昨夜键盘的敲击声。她想，就算现在有小偷撬门，她大概也只会翻个身，迷迷糊糊地把沙发让出去——毕竟，连熬了七个通宵，每天睡不够四小时，刚把最后一组核对完的大夜，早就把她的力气连带着警惕心，都耗得一干二净。
　　窗外的雨还没歇，昏沉的天光透过窗帘缝渗进来，沙发上的人儿连睡梦中都在蹙眉，这是她来港城的第三个月。
　　三个月前，白氏集团董事长办公室。黑色办公桌擦得能映出人影，两份方案平铺在她面前，董事长指尖敲着桌面，语气温和却没留余地：“语楼，集团要调整核心架构，这两个方向，你选一个。”
　　她当时盯着方案上的字，眼睛发紧。“法国项目”后面跟着“从零搭建团队”，意味着要常驻巴黎，远离京市这个权力中枢，连集团月度战略会都只能视频参会；“港城子公司总经理”听着是一把手，上一任总经理升职留下的空位，但港城项目已经进入成熟期，团队稳健，是个适合养老的位子，而且港城子公司向来是集团的“边缘单元”，连年度预算都要排在最后批。
　　哪一个选择，都像一把软刀子，把她从集团核心圈里慢慢往外推。她当时还强撑着笑，问了句“有没有第三个可能”，董事长却只是摇头：“语楼，你是聪明人，知道什么选择‘合适’。”
　　看着对方冷漠坚定的目光，肖语楼叹了口气，又一次败下阵来，伸手随意的拿起港城，从前，她是白氏集团里最年轻的财务总监，是别人眼里“离核心只差一步”的人，可现在，连“核心”的边都够不着了。
　　“呼——”肖语楼猛地坐起，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得发黏，贴在皮肤上凉得刺骨。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心脏“咚咚”撞着肋骨，连呼吸都带着不甘的。她盯着天花板发了两秒怔，等着酸涩从心口慢慢散去。
　　窗外的雨还在敲玻璃，淅淅沥沥的，
　　指尖蹭过手机屏幕边缘，白诚的消息蹦出来：在港城还好吗？
　　肖语楼盯着那六个字看了两秒，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泛起一阵波澜，但她能在港城不也拜他所赐吗？只回了“还好”两个字，就把手机再次扔回沙发。
　　起身时，脚步踩在地板上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带着熬夜后的滞涩。卫生间的灯按下时，白光“咔嗒”一声漫开来，晃得她眯了眯眼。她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哗啦啦砸在瓷盆里，正要掬水洗脸，抬头的瞬间却猛地顿住——镜子里的人，她几乎快认不出了。
　　额发湿漉漉贴在脑门上，是昨晚冷汗浸的；眼下的青黑比昨晚又重了三分，像被人用墨笔在眼眶下狠狠晕了两圈，估计连遮瑕都盖不住；眼白里爬满了红血丝，原本亮闪闪的眼睛此刻散着光，没一点精气神，只剩满满的疲惫。再往下看，脸颊泛着熬夜后的蜡黄，连嘴角都往下垮着，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蔫得厉害。
　　肖语楼对着镜子苦笑一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这样狼狈的自己要是被京市的老同事看到，那她可就真的输得一败涂地了。
　　好在这三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她用了两个月摸清公司的运作，把每一份报表、每一个项目细节都嚼得透透的。港城的项目虽然没了增长空间，但市场占有率稳得很，年度报告交上去，总能给投资人一份满意的答卷。内部系统也完整，中层大多是跟着公司多年的老人，见惯了领导换届，对她这个新领导既没过多热情，也没使过小动作，日子也算安稳。
　　距离年度报告提交已经过了一周，这一周肖语楼准时准点下班，没事就坐在办公室搭着腿看电视，连咖啡都少喝了两杯，日子过得竟有几分“美不滋在”。
　　办公桌上的手机突然“滋滋”震动起来，打破了办公室的安静。肖语楼瞥了眼屏幕上的名字，接起电话，声音里带着点笑意：“韩总，什么事呀，还劳您亲自打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韩悦爽朗的声音，带着点调侃：“听说你被下放在港城了？”
　　“怎么，要来探监啊？”肖语楼笑着回嘴，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
　　“巧了，还真要去。”韩悦翻着手里的策划案，指尖在“港城”两个字上敲了敲，“我正好有个项目要在港城开，到时候见。”
　　肖语楼刚走出公司大门，就被一抹刺眼的红晃了眼——那辆保时捷停在路边，流线型的车身在傍晚的光线下泛着亮，活像只张扬的火鸟，与周围低调的写字楼格格不入。她还没反应过来，车窗降下，韩悦冲她晃了晃手机，指尖在方向盘上敲了敲，清脆的喇叭声“嘀嘀”两下，在下班的人流里格外显眼。
　　肖语楼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包带，指节泛白。她强压着心里的尴尬，脸上扯出标准的职业微笑，跟身边打招呼的员工点头致意，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自然的轻快：“先走啦，明天见。”转身弯腰坐进车里时，后背的肌肉都绷得发紧，刚关上车门，她就咬着牙，声音里带着点狠劲：“你最好以最快速度离开这里”
　　韩悦挑了挑眉，没反驳，脚腕轻轻一压油门，引擎发出一声低低的轰鸣，红色车身像一道闪电，瞬间掠出了公司所在的园区，只给身后探头看的员工们留下个模糊的残影。
　　直到熟悉的建筑彻底消失在后视镜里，肖语楼才松了口气，后背往座椅上一靠，一只手撑着车窗，指尖无意识地蹭过冰凉的玻璃。夕阳的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暖影，她才开口问：“这次要在港城呆多久？”
　　“一个星期吧，”韩悦目视前方，方向盘轻轻一打，车子拐进一条僻静的路，“项目前期对接完就走。”
　　肖语楼指尖顿了顿，突然来了句：“不考虑在这开个分公司？”话刚说完，就对上韩悦递来的“你怕不是有病”的眼神——那眼神里明晃晃写着“港城这小地方，值得我开分公司？”，肖语楼识趣地闭了嘴，嘴角撇了撇，没再说话。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只有引擎的低鸣和窗外掠过的风声。韩悦看她盯着窗外发呆，语气放软了些：“你要是真不喜欢这儿，直接辞职不就完了？回京市重新找份工作，以你的能力，还怕没地方去？”
　　“可我也不喜欢京市啊。”肖语楼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幽幽的茫然，像被风吹散的烟。她转头看向窗外，太阳正慢慢沉下山头，橘红色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把云朵染得像融化的糖，可她眼里却没半点光亮。“我已经做了四年别人手里的刀了，”她顿了顿，声音里掺了点不易察觉的苦涩，“主人让我往哪砍，我就往哪砍，从没想过自己要去哪。现在刀被弃了，我倒不知道该往哪走了——连自己的主权，都握不住了。”
　　韩悦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接话。车子沿着马路慢慢开，夕阳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把肖语楼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她眼底的迷茫，像港城没散的雾，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