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隐姓埋名 ...
-
细密的雨丝如千万条银线,从灰蒙蒙的天际垂落,织成一张朦胧的雨帘。
街角的茶馆外挂着褪色的酒旗,被雨水打湿后沉甸甸地垂着,檐角的铜铃偶尔发出细碎的声响。
……
马蹄踏碎积水,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马上女子一身玄色劲装,皮革护腕勒紧小臂,湿透的衣料紧贴脊背,勾勒出利落线条。
这雨下的突然,谢无恙被淋了个透,回去怕是要被嫂嫂责备。
疾风卷着马蹄声掠过青石板路,枣红马四蹄翻飞,鬃毛如烈焰般扬起。
忽地她目眦欲裂,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后勒缰绳,手臂肌肉贲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缰绳深深勒进掌心。
枣红马吃痛长嘶,前蹄骤然腾空,铁掌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火星。马身剧烈后倾,谢无恙稳住身形,双腿死死夹住马腹,另一只手飞快抓住马鞍前桥,鬓边玉簪在颠簸中松脱,青丝瞬间散落肩头。
雨花在马蹄下轰然炸开,马首堪堪停在那人鼻尖前半尺处。马鼻喷出的热气拂过那人苍白的面颊,巷尾的风卷起几片碎叶,在凝固的空气里打着旋儿。
谢无恙一时气急,斥道:“何人不长眼,敢挡本将军的道!”
雨水顺着那人的面颊淌下,青衣已然湿透,倒在路边,嘴唇泛白,一副孱弱相。
雨势渐小,只余几滴未落尽的雨水正从天空中急速下坠,正巧滴落在谢无恙高挺的鼻梁上。
她刚想继续开口,却忽的看见那紧贴着俊秀眉眼上湿透的白绸,太阳穴猛的一跳,只觉一阵刺眼夺目。
她顿时泄了气,说出口的话却依旧生硬:“瞎子就老实本分待在家中,跑出来在街上瞎晃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倒地的青衣美男孱孱弱弱的掩唇轻咳,被打湿的发丝贴在脸额上,活脱脱一出水芙蓉的病美人!
他开口了,声音似三九天的雪,凉得刺骨,却依旧低声下气:“咳咳……,在下眼盲,无意冲撞将军,还望将军恕罪。”
谢无恙从马上向下俯视,皱着眉头,看那美人说罢猛烈咳嗽起来,只觉心头一阵烦躁。
她从小待在那飞沙走砾的边塞朔北,身边围绕的都是些军营的糙汉子,哪见过这种柔柔弱弱的美男子?
她又看了眼那人因雨水而湿透的衣裳,不耐烦的“啧”了一声。
美人正因突如其来的沉默心怀疑虑,忽的一股浓郁的茉莉香袭来,身上睦的多出了件披风,耳边传来女子清冷凌厉的声音:“披着,别得了风寒误了他人!”
说罢,又从怀里掏出瓶金疮药扔了过去,药瓶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不偏不倚落在披风上。
正当谢无恙打算策马离开之时,背后忽而又传来美人清冽的声音。
他试探性的开口:“将军……”
谢无恙策马扬起的手在半空中一顿,后垂下,她扯住缰绳,马儿顺势顺势停下。
她一挑眉,扭头望向他。
眼底是早已了然。
果然……
她翻身下马,身形优越,散落的青丝在空中飘逸,随后轻盈落地。
似是感受到了那道凌厉的目光,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继续道:“在下……可否求将军一件事?”
更加浓郁茉莉香缓缓袭来,萦绕在他的鼻尖,他顿时呼吸一滞。
“说。”谢无恙言简意赅,仍旧向下俯视着他,丝毫没有要扶的意思。她眼眸深邃,眉骨英气,明艳高傲。
阴影瞬间笼罩他的全身,浑身凉得彻底。
青衣蜷了蜷手指又松开,缓缓从地上起身,裹了裹身上的披风,趁着眼前人不注意偷偷轻嗅了下,清新的茉莉香混合着雨水的气味,他勾了勾唇角。
耳边忽然的喊声惊扰了他的思绪,他回过神,故做茫然的转头道:“将军唤我所谓何事?”
谢无恙道:“不是说找我帮忙?”
“是!是……”青衣似是才记起这回事,谢无恙不免疑惑又心烦的打量了他一番。
青衣捂唇咳了咳,唇色苍白,声音虚弱:“在下家中出事,故而至京城而来投靠姨娘,谁料歹人作祟……”
说着他忽的表情痛苦,侧头咳了好一会儿,轻启薄唇:“竟……竟将在下的盘缠包裹尽数窃去,在下眼盲不识路,只能在这偌大的京城独自乱转,还望将军帮在下找一处能落脚的地方,待在下寻得姨娘,必定登门致谢。”
说着便拱手,姿态谦卑,语气诚恳:“还望将军可以帮忙。”
谢无恙听了半天,无聊的用小指掏了掏耳,刚想开口,却见那青衣又变换姿态,掩面小声缀泣,悠悠道:“将军海量,可怜我那病逝的双亲……孩儿不孝,竟让父母的在天之灵也无法安息,真是该死啊!”
说完便咬着唇瓣,抬眸望向谢无恙,眼波婉转,全然没了刚才的谦虚真诚,甚至是有些媚态。
谢无恙只瞧一眼脑里就忽然蹦出来一个动物:
狐狸。
还是只媚狐狸……
她心思一动,忽的又惊觉过来,慌忙移开眼。
她心中生出嫌恶,哪有男子这般不自重!
她晾在对方是个盲人,语气上也不好表现出来,她揉了揉眉心,问道:“汝姓甚名谁。”
青衣啜泣的声音渐小,他开口道:“姓苏,在家中排行第九,故名苏九。”
谢无恙心头一紧,脸上的不耐荡然无存。
“姓苏?可是江南陶朱公苏家家眷?”
她语气急切,苏九微微皱眉,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面上不显,挺回了身板,收起媚态,作揖:“正是。不过在下为苏家远戚,并未多得苏家恩慧,只是承了个姓罢了。次次家中突生变故,便只得投靠母族三姨娘。”
谢无恙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落寞,随后不死心追问道:“三姨娘所为何人?”
“回将军,听已故家母所言,应是宫中妃子,家母姓秦,三姨娘应是秦昭仪了。”
谢无恙一愣,秦昭仪为户部尚书秦泛之女,眼前人的母亲却是秦昭仪亲姊妹,那么……
她又仔细打量了苏九一番。
不过她并未再多言,只道:“本将军会命人在驿站为你寻得住处。”
她想了想,还是顺便问了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多谢将军。”苏九腰弯得更低,道,“那便劳烦将军将此封信转交给在下姨娘了。”
谢无恙瞧了眼,伸出修长的手指,捻了捻角边,收下。
疾风呼啸而过,苏九连忙朝着那疾驰的背影喊了声:“将军!披风!”
耳边传来渐远的马蹄声,座上之人英姿潇洒。
“送你了。”轻飘飘的一句话,似那纷飞的雨丝,冰冰凉凉,却又似那湍急的波涛,掀起一阵浪潮。
玄色身影渐渐缩小成一团黑色圆点,苏九站了很久,直到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后才裹紧披风,抬脚离开此地。
……
侯府府门大敞。
枣红色战马被拴在门口的朱红檐柱上,低头朝那威武的石狮喷气。
玄色劲装少女大步流星走上台阶,甫一跨过门槛,未站稳脚跟便被早已等候多时的丫鬟带去了闺房。
沐浴更衣,抹香油,篦发,涂脂抹粉,描眉……一样不落。
谢无恙刚才篦发时被扯得头皮发麻,脑袋生疼,又被施上一层粉,浓重的脂粉香熏得她头晕眼花,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定住神,往后伸手轻抚发上玉簪,面前铜镜折射出美人娇艳的模样。玉面朱唇,眉心一抹用朱砂勾勒的花钿,形似茉莉,在眉间绽开。平日锋利的眉眼此时在妆容的衬托下柔和了几分,少了些女将的英气,多了些闺中小姐的温和。
丫鬟此时还在准备给她勾眼角,待上完后更显明艳动人。
她碰了碰自己的脸。
许久不曾换上红装,这一换竟给她自己都看愣了,以至于未察觉到有人进了屋中。
脚步声由远及近,来者身着华裳,雍容华贵,浑身珠光宝气,头上缀满珠钗玉簪。
她五官端正大气,略施薄粉,唇色红艳,杏仁眼里波光婉转。
步态稳健,双手交叠放在腹,走得不慢,但头上的步摇竟丝毫未动!
仪态大方,一眼便知定是大家闺秀。
一只纤细红润的手的轻缓的搭在谢无恙的肩上。她冷不丁一抖,耳朵一动,条件反射的抬手肘击,另一只手抄起佩剑,却在还未碰到来人便提前顿住。
抬在半空的手肘被轻柔的扶下,温软柔和的声线在耳边响起,来人调笑道:“怎么,离家久了,连我的脚步声都听不出了?”
谢无恙失笑,赔礼道:“是小妹失礼了,嫂嫂莫要怪罪。”
宋沅香嗔怪似的“哼”了声,掩唇轻笑,揶揄道:“果真是和萧家郎混久了!”
谢无恙一时哭笑不得:“嫂嫂莫要打趣我了。”
说到这儿,她理了理神情,收了些笑,但还是勾着唇角,继续道:“萧明裕是个好苗子,父亲将他纳入我麾下,看似看管,实为提拔,待他磨练好性子,精进技艺,定能成为军中一员大将。”
宋沅香也没再逗她,只道:“这野小子能得父亲青睐,也是靠那一身桀骜不驯的性子,他不服输,父亲看重人才,把他交给你,也是对你的一种考验和信任。”
谢无恙盯着手中佩剑,没有回答。
宋沅香只瞧了一眼便知小妹心中所想,她安抚道:“父亲平日里严厉了些,但也不是不完全认可你,身为人父,望子成龙是常态。这么多年,你随泽林从军,上刀山下火海,被追过被砍过,在泥潭里滚过在池沼里淹过,父亲都看在眼里,他只是威严惯了,拉不下脸,少了些人情多了些行动罢了。”
谢无恙静静听着嫂嫂说话,也明白对方是为自己好,她扯着唇干笑了两声。
“多谢嫂嫂。”
宋沅香知道小妹没有听进去,小妹随了父亲,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她生在深闺,最识人心,小妹干巴巴的话术早已出卖了自己。
不过她做事圆滑,不再细究此事,只是换了个话题继续。
“过会儿你兄长便回来了,你们已有几日未见,到时好好叙上一叙。我以命人温了酒,你们兄妹二人好好喝上一盅,去去身上的风沙。”
谢无恙一听,眼睛一亮,心情瞬间好了许多。
“多谢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