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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像猫 ...

  •   闻颂就站在那。

      她没有动,只是在听见田听喊她后垂下眼皮,落在她的脸上。

      雨点变得密集起来,打在闻颂的外套上。

      她依旧站在那里,与数年前那个倔强的姑娘身影在田听的眼前重合。

      隔着街道,隔着昏暗无人停满汽车的小巷,隔着她们从未停止寻找彼此的四年。

      田听不是故意要离开的。她是迫不得已,是不得不走。

      脚步像灌了铅,怎么也没法走到闻颂面前。

      高考最后一个月中,田父不再是田听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

      他就那样躺在病床上,吊着点滴,身上插满大大小小的仪器。

      头发?还是田听当时抱有幻想能够让父亲早日康复时剃下的。

      听说用自己的头发为关心之人编成福袋的话,能够替对方抵挡大多数大的灾厄与小的霉运。

      也不知道田听是从哪里学来的编织,总之还是不顾田父的意愿擅作主张编了一个给他。

      在那之后,田父确实有所好转,好得像那个传说成真了一样。

      “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其中一个查完房的医生对着旁边的实习生悄悄地说。

      田听听见了。换做是以前,她可能会冲上去理论。

      但现在,她也只能承认这件事。父亲是要离开的,她和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无法将他挽留的。

      “别为我背负太多债务,燕子。”田父摸着田听的脑袋,“等我过了,你和你老妈就是两个人在世界上了,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带着我一块活下去。”

      燕子是田听的小名。小时候她临近出生时,家里一连着来了三四窝燕子在他们家天花板屋檐上筑巢。

      田听出生后还没学会说话也是像燕子一样,叽叽喳喳、咿咿呀呀整日整日在家里说个不停。

      所以她小名叫燕子。这还是奶奶在世时给她取的小名,也有些年头。

      可是。

      家里的燕子窝掉地上了。

      小燕子长大飞走了。

      田家的燕子她没爸爸了。

      母亲手里还提着给田听买的粥。

      听见仪器闷响,护士医生涌入房内将病床围了一块,过几分钟后告诉她不好的消息。

      手里的保温桶“砰”地掉在地上,温热的粥顺着地板缝隙缓缓流淌。

      “……老田?”母亲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田……老田啊……”

      田听只是扶住母亲颤/抖的肩膀,让她坐在父亲的旁边的板凳上。

      “爸走了,临走前他告诉我。”

      “说什么了?”

      “他说,别为他背负太多的债务。”

      其实已经欠了不少了。医生也说过能续半年命早已是奇迹,只是他们想要求一个念想。田听弯下腰,清理着被母亲打翻的粥。

      她还没吃饭呢。田听忽然有些饥肠辘辘。

      田听没有去参加高考。

      她二十岁了。她没有参加高考,而是在高三最后一年选择辍学去考了个驾照,帮着人开开车送送人,又找了份便利店夜班的工作。

      六个月,连轴转。田听早已经麻木。

      【很难有希望。】

      医生这句话连续说了好几个月,田听还是固执地将每一笔钱都定时汇到医院里。她在网上看到过癌症晚期治愈患者,所以她不想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

      命运总爱给人开玩笑。事实上是这样的。

      办理后事的几天里,田听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她不敢停下来,怕一休息就会想到父亲这半年来受到的痛苦与磨难。田听只想用忙碌来麻痹自己的内心,即使被骂白眼狼也没有关系。

      田听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闻颂,她只剩下唯一一个家人了。

      “你真的不考虑复读吗?高考对你来说不难,分数考得高后,大学免费上不需要学费的。而且就算没法免学费,村委会也会凑钱给你上大学的。”

      老头难得登门拜访,开门见上就是问田听。虽然他还是看不惯田听,但是老头毕竟还是老师,他多少是有点师德在身上的。

      最主要的还是,他舍不得一个苗子就这么陨落。

      田听说话轻飘飘,找不见自己的魂:“算了吧,我还不如在家里陪着我妈。读书也好,不读书也好,考上了还得出省。”

      “读了本科还得读研,读了研究生还有博士生,到时候万一留学呢?我是出去了,我妈还在国内啊。”

      她这话说的很明显,老头想想也觉得对。

      田听的脑子,要么一直读下去,要么就停下来在这。

      对田听来说现在最好的,应该也就是这么一个选择能让她撑过去。她只想要好好陪着母亲。

      父亲去世后,田听强/迫母亲也去做全身检查。查出来好几个良性肿瘤,被医生要求忌口观察。

      田听怕极了。

      她宁愿放弃前途,也不愿就这么扔下母亲一个人。

      父亲去世后。选墓地、联系殡仪馆、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戚,基本都是田听她一手操办的。

      至于田听母亲,因为接受不了父亲过世,连父亲的葬礼都是田听全程扶着她。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勉强走出来。

      葬礼结束后一个月的某天,母女俩坐在突然安静得过分的家里。平时父亲在家的话,是不会这么冷清的,总是讲着各种各样的段子。

      总之,不会这样。安静,冷清,毫无人气。

      田听不喜欢这么安静的家,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能打破。

      葬礼结束后的第二个月。母亲忽然开始收拾家里。

      她把父亲的遗物都收罗出来放在箱子里,说是睹物思人更伤感,还是放起来为好。

      田听任由着她去做,只要她能够走出来就好。

      “过来瞧瞧这个。”

      母亲忽然从柜子深处翻出一本相册。

      刚好下班进门的田听听到这话连鞋子也没来得及换,就凑过去接过那本相册一张一张翻看,都是父亲和母亲在结婚前约会出去拍的照片。

      田听忽然想起来,父亲很浪漫。

      与母亲恋爱的那几年总是会写信,即使母亲下乡,也会不远千里请假跑去和母亲见上一会儿。

      结婚后,两人感情只增不减,于是有了在爱中出生的田听。

      闻颂和她反过来。她的父母只想要儿子,她的出生是不被看好的,她的梦想也是不被看好的。

      她只能读书。只能走父母希望她能够走下去的路。

      隔着夜色,她们就那样站在彼此的对立面,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真巧。”田听找不见自己的声音,“这也能遇上。”

      闻颂穿着件不符合季节的长袖,领口露出的那截颈脖能明显看清跳动的血管。

      她没有带口罩,也没有带雨伞。身形单薄,雨水打湿她的发烧,几缕因营养不良而发黄的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眼神空洞。

      她就站在那。田听却迈不开步子。

      四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田听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手中的空酒瓶脱手,砸在地方发出闷响后碎开,才让田听回过神来。

      这不是幻觉。

      田听设想过无数次重逢。或许是在同学聚会上,或许是在街头某个红毯秀远远相望,又或许是在某天她突发奇想回到老家时遇上回来过节的她。

      但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她从未想过会是在沉闷的雨夜里。在她打工的、充斥着廉价烟草和轻率学生课后总爱落座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以这样一种方式再见面。

      田听不确定,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

      她更想相信,是自己认错了人。

      闻颂不改变成这样。至少,闻颂不可能是这样。她分明是光鲜亮丽的模特,应该是在舞台上大放光彩的主角。

      而不是站在朦胧雨丝和昏黄的路灯下,如同一尊死掉的白色雕塑淋着让田听感到皮肤发烫的雨。

      那双曾经支撑着田听在梦见无数个被催债人找上门时,唯一能够将她从压力中带着逃离的。

      琥珀色。琥珀色的眼睛。

      网络上传播着很多有关于闻颂的传闻。有人说她轻率,有人说她放纵,有人说她得抑郁症纯粹是想要博取观众们的眼球。

      都是在喝倒彩。

      田听没少在上夜班时和那些黑子舌战群儒,一骂几千层楼,还不带一丝脏。

      “这算不算是……别来无恙?”闻颂说。

      田听胸口沉的不像话,心脏像是被狠狠揪起。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几步跨过街道,绕开停在路边的大车小车。就那样冲到闻颂的面前。

      想也没想,就脱下围裙盖在闻颂头顶。

      却没想到闻颂往后猛退一步,整个人像受惊的兔。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恐惧,被田听完全地捕获。

      田听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四年。

      “啊。抱歉,有点下意识了。”闻颂又往前迈了一步,“你怎么在这里上班?我怎么都没在这家店见过你,才来的吗?”

      田听摇头:“这倒不是,我从13年冬天就在这里干,现在已经是17年秋天了。不过我只上夜班,你晚上应该不怎么出门,所以没见过我。”

      便利店靠近的小区租客居多,但不远处就是别墅区。到了下午就会有很多人从那边溜达来这边,买点烟酒带回去喝是差不多。

      店里三四百的酒、七八十的烟,基本上都是那些人买的。

      所以在这里看见闻颂,田听也不是很太惊讶。只是她没想到,两个人居然能这样错过四年,命运弄人。

      闻颂却摇头。

      “那倒不是,我前几年都住在首都。上个月刚搬过来的,在这个店楼上的公寓楼里,租了套一室一厅,一个月五百多。”

      说这话的时候,闻颂的声音很轻。落在雨声里,散在风中,碎成一片一片掉在地上。

      在这个地段算不上好,甚至能说是过于便宜。

      田听看着那间小的可怕的便利店。恐怕是这栋老旧商住楼里最逼仄的户型。

      “哦……这样。”田听干巴巴地应着,悬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下,有些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T恤下摆,“那……还挺近的。”

      雨水顺着闻颂的发梢滴落,滑过她清晰的下颌线。

      她似乎想笑一下,却只形成一个苦涩的弧度。

      “嗯,很近。我一下楼就能看见你坐在台阶上和别人一块抽烟喝酒,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呢?”

      沉默。

      这次的沉默比之前的更加粘稠。

      混合着雨水的潮湿和两人之间,将曾经空缺下的、巨大的空白填的一干二净。

      “我爸去世后吧。”田听含糊不清回答道。

      她们之间隔了一场长达四年的雨季。

      撑着伞也好,站在屋檐下也好,都会被这场来势汹汹的雨给打湿。

      闻颂和父母关系在上大学后彻底决裂,连生活费都不舍得给她。说是成绩好的赔钱货,后面她才知道父母在她上大学后又拼了个儿子出来,现在正在家美滋滋带耀祖。

      “那也抽快三年了。”闻颂说。

      雨似乎更大了点,砸在田听的手臂上,眼前视线模糊不清。

      “恩。”田听应声,“一定要站在这淋雨吗?你是那回在宿舍楼下没淋够么。”

      闻颂久违地笑了。

      便利店门口,田听弯腰捡起低上碎裂的玻璃瓶丢进摆在一旁的垃圾堆里。

      她能感觉到闻颂跟在她身后。

      脚步很轻。

      像猫。

      像流浪猫。

      很久没有遇到一个愿意收留她的人类。

      田听径直走向休息区,那上面还摆着她刚上班时来店里吃泡面的客人没收走的垃圾。

      她简单收拾一下,便拉开一把椅子让闻颂坐。

      “坐着吧,风景好。”

      闻颂扭头便看见那扇落地窗倒印着自己的脸,头顶上挂着灯,跟外面一样也是发黄。像学校走廊的灯,田听又和闻颂站在底下闹别扭。

      田听讨厌闻颂,是讨厌闻颂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她总是这样,不把自己当作人看,拼了命的想要逃出这个吃人的地方。

      在田听父亲还没查出癌症前,闻颂父母在他们面前伪装的还像模像样,至少不会是这种态度。

      闻颂或许从很早以前就变了。变得不再是田听记忆中那个开朗小姑娘。

      “谢谢。”她扭头道谢。

      闻颂依言坐下,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姿势有些拘谨。

      像个小学生。田听又开始乱想。

      雨水顺着闻颂的发丝和衣袖往下淌,很快在她脚边积聚了一小滩水渍。滴滴答答,真的很像夜小猫刚来的时候那样。

      瘦瘦小小,可怜还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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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日更~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