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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剃发买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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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地区多山多丘陵,除了都江堰修缮后的被顾及到的平原,许多地方不似中原地区传闻那般,处处富足。京都大户人家在布庄采购的蜀锦更不是人人能穿上的,粗布麻衣在佃户身上显得更精贵了,缝缝补补穿到早已失去从纺织架上拿下了时的模样。
在一条河水流进蜿蜒的山间后,有一块盆谷。四面的高山让这里的地势看起来凹陷的更深。这里是江州一官宦人家因功被朝廷赠予的田庄之一,在这里农作的人穿的更简陋一些。
辛家庄没有村民,只有干活儿的人。这里一年四季被雾气环绕,夏季湿热至极,冬季还算气候温和,不适合人定居。此处只有辛家外戚留下几个家奴打理,除了四面的山和水,能让人方便活动的地儿都是辛家的地方。
佃户营里六十八人,除了十人是自由身,是佃户长找来的佃户,只受租佃契约的束缚。剩下的大部分人都是因不同原因被编入了奴籍,由携家带口埋头劳作的,也有几个面露凶相的汉子带着监狱酷刑留下的伤疤孤身劳作。除了佃户,剩下的这些部曲生死只由主人家的一句话决定。五十八个部曲中,只苟活下四名女子,一位身材干枯的老妇包着头巾给佃户们整理那七个屋舍中的大通铺,只等着猝然离世,不再煎熬。两个中年妇女驼背在厨房煮着几乎没有米的米粥,丝毫不敢抬起头,还有一个年幼的小女孩,独自蹲在农田边抓蛐蛐。正在开垦的水田里除了一茬茬不起眼的草绿,小姑娘一袭青色的衣服在黑色的泥水背景下格外突出。这是全家唯一有颜色的衣服,也是全家唯一没有破损的衣物。小孩子身体瘦小,脸却圆圆的,像是短时间内饿成这样的。
“小姑娘”。
一个穿着一身粗麻布的老头,挑着扁担走到村子里。
“小姑娘,别抓蛐蛐了”。
小姑娘抬起头,看着被草编盖子遮盖的扁担,再看老头一身轻,就猜到是送草药的来了。
小姑娘带着老人走进农田,老人没有穿鞋子,爽快的踏进了正在插秧的稻苗田。老人走了不到一刻钟,终于看清佃户们的脸。
春日的清晨,太阳还是冷的。可这群光着上半身犁地的佃户们早已大汗淋淋,豆大的汗珠从布满鞭痕的后背滑道裤腰处。腰部被有韧性的草绳紧紧箍在细的腰上,破烂的粗麻布裤只到膝盖的位置。
这些受奴役的佃农和其他地方的都不太一样,除了衣衫更褴褛一些。这些年龄不同的男子都顶着寸头,不像山上的和尚,也不像入狱时被剃了一半的头。俗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故剃发乃不孝之举。可徒脚医生不敢多问,半甲老人深入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谨言慎行。
老人泰然自若,像走进了坊市般的走到田野的另一头。
几十个男子排成一排,犁地的工程才刚刚起步。
“哎,都停下手里的活看看啊!"老汉一边靠近埋头苦干的农户,一边毫无顾虑地吆喝起来。
“娃儿们来看看呐!黄连苦中苦,吃完不再苦。苦参地肤子,黄柏蒲公英。夏天再起疹,各个有其用“。
“你个卖狗皮膏药的!走远点!干活呢看不到
田边半倚在躺椅的监工撑起上半身,冲着老人骂骂咧咧。这一排光头男子像是没看见他,头也不抬地耕作着。
“贵人!”
老人一脸殷切跑向监工。
“贵人啊,你别气。您看这酷暑将至,如若这湿热邪毒浸淫肌肤,起了湿疮。这再壮的汉子能挨的过痛,也挨不过痒啊“。
“这里不过一群驱口,你要是叫卖,就去行列最左边找那几个正经佃户”。
“贵人,我看您束发齐整,看这细腻的脸,想必不过弱冠之年“。
“咳咳。”满脸凶相的监工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被扎得紧实的发髻,多了点得意之色。
“我送你些草药,这都是从都江堰那块拿来的稀罕物。您好预防预防,到时候找个婆娘,更乖!”
老者弯下身,把放在地上的其中一个框子,在一堆甘草中翻找了两下,拿出一包用废纸包装的草药,拿给监工。
“我眼前这群人可没有钱跟你讨草药“。
“我就跟他们换点粮食和野菜,也不指望多要。等我问完他们,再去另一头看看。“
只是农奴的口粮自己也不够吃,能给他们一口吃的不过是为了吊着命能干活。农奴们只是看着扁担里的药草,像是看见了肉。虽然没有银钱和粮食换这些药草,但看看的功夫好歹能让自己疲惫的身躯得到一个喘息的功夫。
不远处的山间刮来阵阵微风,是除了米粥外,最让人保持希望的事物。农奴们继续埋头苦干,贪婪地让裸露着的后背都能感受到凉风的抚慰。似乎风,不仅能风干汗水,也能填平身上的沟壑。没有人留意到一头雄壮的褐色金雕飞近人群边缘,翅膀带动着的气流变化和微风并无两样。
小姑娘穿着一袭绿衣,蹲坐在田野边玩弄手中的蛐蛐,像是躲在一团草丛中的小羊。当周围人的耳朵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时,金雕的爪子已经咬住了小孩的衣裙,将她直接带飞到空中。
“阿父!”。小女孩稚嫩的哭喊声让更多人抬起了头。
“啊,幺儿!”农奴中一位中年大惊失色地拖着手中的锄头,像金雕跑去。他是女孩的父亲,其余人就像是看到了适才的草药般,带着好奇的眼睛强压着自己弯下腰继续劳作。比起小女孩的死活,不让自己挨鞭子最重要。
“我的幺儿啊”。
脚下生锈的枷锁刮着肥沃湿润的泥水没有声音,直到这位父亲被镣铐绊倒在地,才摔出一声重重的悲鸣。
眼看距离那位监工最近的金雕已经把小孩腾空了起来,扇动翅膀飞出半米高。监工也闭眼躺在摇椅上,假装什么也没瞧见。
“黑哥儿,你快起来救人呐”。
老人看着周遭正在发生的惊险一幕,急得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糟老头!说谁黑呢!”。
“贵人对不住,你快起来搭把手吧”。
“大鸟叼走才好呢!免得在这野菜都吃不到,活受罪”。
想必在监工看来,自己没有阻挠孩子父亲扔下活计去救人就已是做了件善事。
“阿父,幺儿会飞啦”。
金雕直接将这孩童带离了地面,扇动着巨翅飞到几米远的高空。
“畜生!”
略带刚硬的年轻男子声从人群的另一边走来,众人转身看声音来源的功夫,金雕就像是突然筋疲力竭,吃力地飞,却越飞越低。再次回到离地面近半米高处,把孩子扔到地上就迅速飞离人群。
小孩屁股“砰”的一声着地,不只是痛得还是惊得,哭声变得更大,响彻整个田间地头。没有在看着在空中身影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不见的大鸟。
“猛禽怎会听你的话?”。
这下皮肤异常黝黑的监工不在装看不见了,他兴冲冲站起,朝远处男子走去。老人也好奇的跟着监工走过去。
男子站在不远不近处,像只优雅的野鹤,许是他身高看起来就至少八尺的缘故,与人群中的其他人都格格不入。他虽然没有如其他佃农般,赤裸着整个上身,也穿着一身粗布麻衣。
离他愈近,愈觉得他高大。有几个小破洞的麻布长裤下,是两条很长的腿,真如落魄的仙鹤般。走进看,他精瘦的身体在框架大的骨架上显得雄壮,两条修长的手臂上,筋肉流畅。
终于是看清了他的面貌。宽大的肩膀上是一张少年人英俊的面庞。这是一种很凌厉的帅气,浓眉有型,眉峰微上扬,鼻梁高挺。是很有攻击性的面相。但嘴唇有些小,像是桀骜不驯里又带着点柔情。他的眼睛很好看,但老者很难形容上来。只觉得是猛兽才有的眼睛。
他把头发剪得极短,和周围的农奴是一样的。但很明显,他是住在这里的佃户,不是奴隶。老者猜不出他的年纪,他年轻的皮囊上是成熟的面骨,稚嫩又沧桑。
这是老者见过最英俊的人,以至于他短暂忘记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问你话呢,那金雕怎就听你呵斥?”。
“因为这个。”
少年缓缓开口,然后伸出手,往空中扔了个石子,有常人半掌大的石头在他的手上看起来小了大半。在半空被展示了一下,石子又垂直掉落在他粗粝的手心里。
“呵,还以为你又捡了什么神技”。
少年不再搭理他,朝着自己那块地儿走去。
“我去那边叫卖叫卖啊”。
老者跟在少年后头走。
“走方医?”。
“哎?”。
老者被少年的无礼称呼惊得停了停腰板,肩上的扁担都看起来轻了些。
“跟着我作甚?”。
“自然是卖草药”。
“我那处不缺”。
老者见少年如此回绝,便忍不住开口问点真正想问的。
“孩子,你这里可住着和你差不多高的人,束发之年”。
老者喘着气,吃力地赶着少年的步伐。
“无"。
少年头也不转,大步流星地走着。
“是个断眉”。
话落,少年无预兆的停下脚步,转过身,用警惕的眼神低头看着老者。
“什么断眉?”
少年神色寒冷,冷静中略带杀意。眉毛下的双瞳更像是野兽的眼睛。
“啊,我只是顺便打听打听,给普通佃户送东西,应该合规矩吧“。
少年转过头又自顾自地走了几十步,然后转过头和跟在身后的老人,视线再次撞在一起。
“我帮你问问,说不定我那边几个屋有人要”。
“那可谢谢小郎君了”。
这边有房屋四件,有三间是临时搭建的。但看着也都比那几十个人看着规整多了。房屋前有种的菜,蔬菜长的肥,甚至有
几株开得正盛的粉色海棠花。
英俊的少年带他敲响三间房门,推开门的都是和山谷外看一起面貌一致的村民,在家中带孩子的妇女,穿着贴近肤色的麻布衣,干枯的长发上是有颜色的布条织成的头绳和发饰。
老者越发好奇这位英俊的少年郎明明是自由身,却和田野另一头的农奴一样顶着这样一头假行僧似的头发,莫不是家中长辈去世,他想对外表决一下孝心。可这样剃发的习俗只保留到老者小时候的时候。
老者被带到最后一个房子,房子和农奴们住的是一样的土坯房,只是多了打理的痕迹。房前没有蔬菜也没有花,只有一颗还没结果的桃树。老者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
站在屋门看,是一间带着床的卧室,简陋的栅栏墙上没有空隙,填满了干草和已经边干的泥土,房屋的主人虽然贫穷却也是个讲究生活的人。卧室的右侧有一个床,粗布床单下是从床沿露出的厚实的干草,眼睛正对着的还有一个简易的方桌和两个方凳,还有一个半掩着的门正对着房门,一阵阵药味从那屋飘来,似是主要的厨房。房门在房子的正中间,却在卧室左侧,顺着门左侧的墙果真还有一个屋子。
老者来找寻的人,带着镣铐拖地的声音从隔壁屋缓缓探出头来。
“有客人?”。
这是一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位乡医一眼就看出那人重病缠身。
“卖草药的”。
少年岔开腿利落地坐在床边。老者被他带到这里的路程,发现男主已经耕完自己的拿一块地了。
屋子里的老人缓慢的走到老者所在的这间屋子,同样全是白发,这个唯一留着长发的农奴显然更苍老些。
老者这才发觉刚刚闻到的气味如此熟悉,常年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煮药,对这味道的查觉度自然降低了。
“七杀,水开了”。
七杀这个名字可真奇怪,但老者心想乡下人几乎不识字,去这种奇怪的名字倒也不奇怪。
少年干脆地起身,开门瞬间,老者看到一个低矮的小灶台上一个铁壶更冒着水汽,旁边是破旧的锅碗瓢盆。铁壶,这种昂贵的东西显然不是普通农户家可以买的到的。
“铁壶都有了,您肯定买得起我这些个草药”。
“我对你的药不感兴趣,别的东西倒是缺的狠”。
老人弯着腰艰难的站在房屋中间的空地,却不坐在少年的床上。
“我这里有好东西”
徒脚医生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布,把布打开是一块青色的像石头一样的东西,老人看上去眼睛不太好,还没认出来是什么。
刚出厨房的七杀,看到这块粗盐,迅速走到房子门口,免得有人发现。
“我这里能换的粮食不多,这才春天。”
“不卖你,送你的”。
如果此刻老者注意到站在门口的七杀,绝对能感受到浓烈的杀意。
“可是赵氏”。
见对方佝偻着身子没有反应,老者便确认下了身份。
“你亲戚让我来的,让我告诉你,你的孙女要成婚了”。
赵氏这才有了大的反应。
“这里是一封家书,还有几块碎银子。”
“她...她过的可好?可嫁了个好人家?婆家可对她好?”
“放心吧,一些都好,我不宜久留,有缘再会”。
老者说完就要走,结果房门被剧烈的敲响。七杀打开门,黑面监工带着另一个同僚站在门口。
“干啥呢?别是来送钱的。”
“我乃自由身,送钱来又如何?”
七杀气冲冲的走向监工。
“七杀,别冲动”。
听到赵氏的声音,七杀这才停下脚步。两个监工看到七杀愠怒模样,有些慌张,但也强压下来。
“你这忘年交,可不是个好东西。别是给这老头送银子的”。
“贵人,不敢乱说啊”。医者显然是这里最机灵的一个。
“不过,以物换物费了点功夫,你看这药不都煮山了?“
监工闻到药味,便也没有进屋。
“行吧,你愿意花钱养你这个奴隶老友,我也劝不了你”。
另一个监工看似好意的说完这句就拉着黑面走了。
“赶紧看看信吧,纸张难得,别受潮了”。
老者说完就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