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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受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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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陵从蓝家走出时,日头尚悬。
他在蓝家门前驻足,回首看着大门缓缓关上,脑海中浮现出蓝迋方才对他说的话。
“益之受命,任春闱知贡举同知一职,本是天大的荣宠。”
“然而他太想要干净,自己,反而落不得干净。”
这应当是蓝迋第一次对外人言及蓝笃屾的死因,但是卫陵听完,却明白了为何所有人都对此守口如瓶。
他几步走下石阶,心中正想着,要如何与温月惭相谈此事。
她如今正被禁足,温府门口尽是锦衣卫,他没有办法光明正大把消息送进去。
他踌躇了片刻,往温府门口走去,一路上尽是未散去的行人,他们交头接耳,不知在谈论什么。
卫陵走着走着,突然在路人口中听到了“少保”二字。
他脚步一顿,心头突然涌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请问……”
他转过身,想向路人询问,可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人群里,街道上沸反盈天,他越想往里挤,越是难以站稳。
他住了口,脚上步子加快了些许,几乎是要跑起来。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卫陵紧紧抿着唇。
到底怎么了?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惊呼,马蹄砸在石板上,以不可阻挡之势将人群从中间分开。
“让开!”
魏羿单手拉着缰绳,正皱着眉怒喝,一偏头,却看到了人群之外的熟悉身影。
他一扯缰绳,马儿前蹄高高扬起,他身后跟着的屠苏也赶紧停了下来。
“卫居远!”
他大喝一声,卫陵终于回过神,转过头来。
他向卫陵招招手:“你也要进宫?”
卫陵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随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拨开人群,挤到魏羿面前。
“温月惭怎么了?”
魏羿眼中满是讶异:“还不知道?陛下召她进宫了。”
卫陵伸手扯住魏羿的马缰,声音差点控制不住:“召她进宫,怎么是这个架势?!”
马儿嘶鸣一声,魏羿赶紧把缰绳抢回,咬着牙:“你他妈别发疯。”
他稳住身形,左右环顾了一圈,在马背上俯下身来:“说是召,却是禁军带走的,绝对是凶,不是吉。”
他看了屠苏一眼:“陛下想到她的身份,已经将昌磬禁足在东宫中,就是怕他求情;顾昌磬说是没找到你,就叫了屠苏过来找我,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
卫陵压低了眉眼:“是为了她踹张冯那一脚?什么杂碎,也配这上上下下为他大动干戈!”
魏羿似乎是有些意外卫陵的出言不逊,但很快就回到正题上;他转过脸,指了指屠苏。
“你,下马,我叫人赶车接你回去。”
屠苏识趣,立马从马背上翻下来,将马牵到卫陵面前;魏羿刚想问他会不会骑马,卫陵已经抓住缰绳,翻身上了马背。
他用力一夹马肚,马儿瞬间跃了出去,奔向那道朱红的宫墙。
不同墙外的喧嚣,宫墙之内正是一派和乐景象,宫人提着水桶洒扫,不知何处隐隐传来鹦鹉的鸣叫。
嘉承帝坐在养心殿内,正执着木勺,喂着笼中的鹦鹉。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鹦鹉叽叽喳喳叫着,嘉承帝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
他收回木勺,往书桌走去,顺手将木勺搁进了温月惭手中的玉碟。
温月惭穿得素净,头上也只有一根碧玉簪子,正端正地跪在嘉承帝面前。
桌边的香炉中升腾起缕缕香烟,嘉承帝在那香烟后坐定,终于分给了温月惭一个眼神。
“知道朕为什么要召你么?”
温月惭将玉碟放在氍毹上,俯身叩首:“臣粗莽,于赏花宴上伤及内官。”
嘉承帝皱眉:“粗莽?”
温月惭把头埋得更低:“臣以为是有人有意谋害官眷,伤及朝廷颜面,这才暴怒出手,却未曾想伤着了内官。”
“这几日禁足府中,臣日日不得心安,方才入宫时,听闻其人性命已经无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嘉承帝笑了笑,这笑却让人听不出情绪:“你倒是会为自己开脱。”
“臣惶恐。”
“好一个奋不顾身的直臣,你这么说,倒叫朕不好罚你。”
温月惭将头磕在地上:“臣愿领罚。”
“别埋在地上说话,抬起头来。”
温月惭闻言,直起腰,眼睛不偏不倚,盯着桌上那一炉香,规规矩矩,没有再往上一寸。
“今早蓝家的女儿在长安门前击鼓鸣冤,听说了吧。”
温月惭答:“听说了。”
嘉承帝顺手翻开桌边的一道奏折,嘶了一声:“你说,这案子,朕要不要重查啊?”
温月惭头皮一麻:“即是有书信为凭证,符合规制,通政司也上了报,臣以为,还是当查的。”
嘉承帝面色没有变化,将折子又展开一页:“你这意思,是依着蓝澄柠,说朕昏聩,从前被人蒙蔽,造出了冤案?”
温月惭身子一抖,险些打翻了玉碟。
嘉承帝开口:“怎么不说话?”
“不论蓝笃屾是否蒙冤,陛下恩赦蓝家父女,就已经可以昭示君心清明,吐惠含仁。”
温月惭稳住心神,接着道:“陛下对臣子有仁,天下人看在眼里;若是陛下愿意再彻查臣子之冤,非但不会有人觉得陛下昏聩,反而会称颂我朝的君臣之义。”
嘉承帝收了奏折,笑而不语。
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朕还真不该叫你来,一开口,就叫朕骑虎难下。”
温月惭刚微微松了一口气,就听得男人开口:“在我朝,敲登闻鼓鸣冤者,先受杖二十。”
温月惭的睫毛抖了抖,感受到嘉承帝的目光朝她投了过来。
“那蓝家女,现在还在诏狱里关着,没有受刑。”
他的话语里似乎藏着点困惑:“叫你这么一说,朕为了彰显这‘君臣之义’,还真不知道,这杖,该不该打了。”
温月惭闭了闭眼。
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嘉承帝把身子往前倾了倾:“爱卿以为呢?”
温月惭的心越跳越快,她咬着牙,想抬起手行礼,却怎么也没有勇气做出这一步。
“臣……”
她刚生出一丝退意,刚想说一句“凭什么”,蓝澄柠跪在她面前,向她叩首的画面就在她眼前浮现,无论如何都无法挥散。
那炉香的气味好像染上一层刺鼻的血腥味,她觉得自己回到了晨早,听说蓝澄柠前去鸣冤的时候。
她坐在榻上,听着青栀给他讲述登闻鼓院门前的情景,脑子里面止不住地去想,在星辰下跪坐的那段时间,蓝澄柠在想什么?高呼“还吾兄清白”的时候,她流泪了吗?
正如她此时在想,蓝澄柠坐在狱中,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等着有人能给她送来“陛下要为蓝笃屾翻案”的消息。
她忍不住地颤抖,最终眼一闭,将额头磕在地上:“此事是臣向陛下进谏,臣愿意替蓝家女受杖刑,恳请陛下,重查,彻查!”
她把声音扬得很高,似乎这样就可以掩盖她的恐惧。
她活了两辈子,除了在原世界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就只有此刻,她的情绪,才称得上是在“恐惧”。
她不怕死。
但她怕,在孤寂,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
嘉承帝似乎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轻飘飘地甩出那道奏折:“那便去吧。”
殿门倏尔被推开,涌进来的禁卫将温月惭架了起来。
“不必如此,让她自己走。”
嘉承帝道。
温月惭感到自己的双臂被松开了,但她的腿却在发软;外面的斜阳铺洒进来,让她睁不开眼睛,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只是如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跨出门槛的一瞬间,她听见嘉承帝在她身后张口。
“带她去金銮殿。”
禁军的山文甲在殿中都熠熠生辉,若是站在长安门前,没有物件遮挡,便是更加晃眼。
卫陵最先下马,迈开长腿就往门前走去,门前禁军见状忙将门拦住。
“我是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卫陵,有急事求见陛下,烦请通传——”
他被拦住,眼底越来越暗,却还是耐着性子开了口。
“眼瞎了,看不见老子是谁?”
魏羿后脚赶来,言语间毫不客气,禁军见了魏羿,倒是多了几分敬畏。
“世子,庆王殿下方才交代了,实在不能放您进去……”
他们话还没说完,门内却来了人。
一行内监率先走到金銮殿下,铺好白布和条凳,力士在凳边上立定,紧接着,一个浑身鹅黄的女子缓缓走了过来。
她走得那样平稳,如同一个看客。
“温月惭!”
卫陵下意识就要撞上去,门口的禁军却拔了刀,横在他面前;魏羿一把把他拉回来,险些抬起脚踹在拔刀那人身上。
“干什么!庆王不在这,也轮不到你在老子面前拔刀!”
“吵什么?”
男人的声音浑厚,从门内飘了过来;庆王魏郅身着紫衣,朝二人走过来。
魏羿规规矩矩开口:“爹。”
“庆王殿下。”
卫陵稍稍冷静下来,他抬手揖礼:“殿下,烦请通传陛下,温月惭之行虽有悖逆,但——”
“拉走。”
魏郅冷声,禁军上前,架住卫陵的手臂。
“爹,这是干什么!”
魏羿着了急。
“不把你们拉走,你们准备在长安门前胡言乱语到什么时候?”
西侧慢慢驶来一架轩车,魏郅声音冷肃:“请大人和世子上车。”
卫陵正欲争辩,温月惭站在金銮殿下,似有所感,朝这边看了过来。
她的面目有些模糊,卫陵看见她的脸的一瞬间,却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朝他笑了笑。
安抚一般的,笑了笑。
“卫陵……你能不能来替我挨打啊……”
她看到卫陵的身影的一瞬间,下意识的不想让他担心,可是她的唇齿还是轻轻打着颤。
“既然是个女儿家,那就这么打吧。”
张炳尖厉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温月惭转过头,正对上他那张笑得看不见眼的脸。
她被推了一把,扑在条凳上。
力士掂了掂手中的杖,下意识去看了张炳的脚尖。
那脚尖微微向外张开。
温月惭死死抱着条凳,深深吸着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打——”
一声呼啸,带着倒钩的杖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她身上。
一口血气顿时从胸肺处涌上来,温月惭忍住喉中的一声痛呼,急促地呼吸起来。
她还没缓过劲,第二杖又打了下来,她痛得眼前发白,双腿颤抖着,那血气没有从她口中吐出,便迅速冲入眼眶。
几杖下来,她已经能感受到自己背后渗出粘腻的鲜血,浸湿了衣衫;她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一双眼红肿着,不停往外流出泪来。
凳下的白布红了一片,她紧紧闭着眼,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十二——”
她纤瘦的身子被打得震颤不止,双手用力抓着身下的凳子,半寸来长藕粉色的漂亮指甲被磨得面目全非。
她快要忍不住,觉得如果可以叫出来,可能会好很多;下唇被她啃咬出咸腥的味道,她太痛了,她想叫出来,想喊痛,可是张炳外翻的脚尖就在她眼前,她看了看,还是把那道哭叫生生咽了回去。
“停一下。”
张炳慢悠悠地说道。
第十三杖堪堪停在她身上三寸处,预感的疼痛没有到来,温月惭深深吐出一口气,将口中的鲜血一并吐在了地上。
张炳打量着从条凳上流下去的血,啧啧两声,蹲在温月惭面前。
“少保大人,这滋味如何啊?”
温月惭气都喘不匀,唇齿打着架,鲜红的血从她嘴角滴答着流下去,她惨白着脸,无声笑了笑,抬起脸来,那双眼因为染上了血色,而显得更加妖冶。
“还不错,改天……让厂督也来试试。”
张炳干笑两声:“大人还年轻,不知道,这京都就是这样的;什么意气啊,骨气啊,再没用不过了。它只会让人一时脑热做错事,做错事,可是要付出千百倍的代价的。”
温月惭的气息微弱,眼中的轻蔑却不加遮掩:“像条狗似的活着……我这人,不乐意。“
张炳脸色变了变。
“看来还是没把大人打疼。“
他站了起来。
“大人不愿意听,有些话,咱家就不讲;不过大人往后能不能在京都有立足之地,就看今天这一场杖刑,打不打得弯大人的脊梁骨。”
他抬了抬声音:“继续打!”
“不能再打了!”
金銮殿前的杖声在长安门都听得见,魏羿放下车帘,对着魏郅大声道。
魏郅坐在正中,斜着眼睛看他:“听说你来京都的路上还跟人吵架,一见面就掐,这会儿怎么这么着急?”
魏羿被噎了一下,他摸了摸鼻尖,眼神飘忽。
卫陵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魏郅看向他:“这个表情,怨气不小啊。”
卫陵沉默着,没有答话。
魏羿看向他的眼神里有些担忧。
他知道这个人,不论是真的还是装的,确实是个有礼数的;此刻他没有答话,已经是失态了。
魏郅也没有气恼,只是收回目光。
“这一场,她必须受,谁也帮不了她。”
“什么意思?就为了张冯那条狗?”
魏郅责备一般看了魏羿一眼:“记不记得,在接风宴上,陛下对她说什么?”
魏羿一头雾水。
“什么啊,不就是封她为太子太保吗?”
“还有呢?”
“不会给她犯错的机会。”
卫陵开口接道。
“不错。”
魏郅道:“若是陛下真的是要追究她的罪责,凭这一句话,直接撤了她的职不是更痛快?何必作秀似的来这一遭?”
卫陵的手指颤了颤,抬起头来。
“没明白。”
魏羿道。
“陛下这一次,看似是借题发挥,要治她谋害内官的罪,但是治罪的杖,何必非要拖到金銮殿打?知道什么人才在金銮殿下受杖吗?”
魏郅顿了顿:“官。”
官员触怒天颜,才会在金銮殿下领廷杖;奴才和罪人,以及平民百姓,都是与此不同的。
“她替蓝澄柠受完杖,蓝笃屾的案子就必须重查,合情合理,陛下不会被议论无德,也不会有人构陷此事不合规制。”
“京都是一滩死水,死水必定浑浊,若真的要将蓝笃屾的事查清,一定需要一个,真正没有根基,只能依附陛下的权威做事的人。”
魏郅看向卫陵:“你看温月惭,初到京都,又开辟千古先例,那真真是个浮萍,陛下看到她,会不想用吗?”
魏羿恍然大悟:“陛下这一场杖,不仅是让阉党闭嘴,更是要坐实温月惭的官身,为重查蓝笃屾案开一个缺口?”
魏郅点点头:“陛下要用她了。”
他扭过头,撩开车帘,往金銮殿的方向看去。
“还差一杖。”
他道。
“只要她把这一场捱过去,往后行走京都,大小管事——”
“再也没有人敢对她摇唇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