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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国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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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午间,天气就渐渐凉爽下来;卫陵换了便服,提着一个药箱,在蓝家门前驻足。
蓝家门前依然有校尉守着,不过相较于当日的“看守”之意,此时,锦衣卫更像是保护蓝迋安全的一道屏障。
蒋文宪应该已经提前交代过,故而卫陵刚在门前站定,校尉没有声张,便给他放了行。
蓝家并不大,和那些开铺子为生的百姓一样,不过是居于一方小小的院子。院落虽小,但庭院中的布置,砖瓦的用料都可见用心,如果不是有些地方显露出些破败的痕迹,应当也是个景致不错的地方。
大门在他身后关闭,街巷里的吵嚷被隔绝在外,卫陵在这封闭而寂静的氛围中,嗅到了一丝清苦的药味。
他步入院落之中,主屋里就飘出来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
“外面是哪位大人?”
脚边的草木轻轻摇晃,发出沙沙声响,卫陵走到主屋门前,开口道:“在下吏部考功清吏司,卫陵。”
屋内传出几声微弱的动静,似乎是有人正在榻上,想要翻身坐起。
卫陵静静等着。
半晌,那人叹了声气:“进来吧。”
木门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修理过,发出的咯吱声格外刺耳,卫陵跨过门槛,屋内浓烈的药味便扑面而来。
他关门时格外小心,转过身,简陋的陈设映入眼帘。
“我这身体,实在起不了身,并非是有意怠慢;大人有事,近前来说吧。”
蓝迋的声音没什么波澜,虚虚地从屏风后绕出来;卫陵道了声是,就进了内室。
床榻上还垂着纱帱,里面的人听见卫陵的动静,便转过了头。
卫陵刚想将药箱放在床头的矮柜上,就听见床榻上蓝迋突然动了动,被褥和寝衣摩擦出一阵乱响,几本书哗啦啦地从床上掉下来,里面散乱的纸页撒了满地。
卫陵赶紧在床头放好药箱,俯身去捡那些书籍,可是蓝迋动得更加厉害,他弯着腰,整个人趴在了床上,从纱帱下把手探了出来,一把攥住了卫陵的手腕。
“益之……”
卫陵愣了愣。
蓝迋的声音嘶哑而颤抖,就连握着卫陵手腕的那只手,也在微微颤动着;他一声一声叫着,一个病者,手上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指甲几乎都嵌进了卫陵的皮肉中。
“益之……你……”
“蓝大人,当心身体。”
卫陵犹豫了一下,还是哑声叫了蓝迋。
蓝迋的动作忽地停下了,他慢慢松开了卫陵。
卫陵将书页收拾好,将纱帱挂了起来,这才瞧清楚了蓝迋的面貌。
他的面颊很消瘦,那双眼也有些浑浊,但是看着他时,却带着一种哀愁而执着的情绪,似乎是要将他看穿。
卫陵避开他的目光,将他扶起,坐好,这才在一边的围椅上落座。
蓝迋还是看着他。
“蓝大人?”
蓝迋听了这一声,才收回了目光:“失礼了……”
他看了看床边那个药箱:“这是?“
“这是……“
卫陵斟酌了一下措辞:“在下受人所托,给大人带来的;还望大人保重身体,早日还朝。”
蓝迋没有回答,而是伸出手,拉开了药箱的格子;看清楚了里面的东西后,他笑了笑,又拉开了另一个格子。
“都是不好弄的药材。”
他将格子推回去:“替我谢过缇帅,但我已是残躯,用不上了,不敢浪费了缇帅的东西。”
他看向卫陵:“劳烦大人,走时拿回去吧。”
似乎是这方院子太过寂寥,连鸟儿也不愿意在此停留,蓝迋这话说完后,四方就陷入了寂静之中,只有挥散不去的草药气味,不停往卫陵鼻中钻去。
他手指动了动。
蓝迋竟然知道,这是蒋文宪给的。
他为什么不愿领受?
“大人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得上的?”
“听说小姐今日鸣鼓,要为兄长翻案。”
蓝迋笑了笑:“那丫头是在我眼皮子底下走的,就用不着卫大人再来告知了。”
“在下只是想问,大人准备怎么做?”
蓝迋沉默着。
他咳嗽了两声,忽地笑了起来。
“大人想要个什么答案?”
卫陵目光一滞,看着蓝迋嘴唇开合。
“我儿去了半年有余,在这半年里,胆子大,问到我面前来的,不止你卫陵一个人。”
“他们都问我,问我怎么办,怎么做,告诉我节哀顺变,可是我看着那些人的面目,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吗?”
他胸口起伏着,猛烈地咳嗽起来,卫陵见状,赶紧起身去添茶水,可是蓝迋却抬起手,让他不要动。
“我儿的死算什么,京都的尸体能堆成山了。他们都是来刺探,想看看他蓝益之的死,还有没有能做文章的地方。”
他似乎意识到有些失态,赶紧止住了话头,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卫陵看着蓝迋的脸,说不出话来。
蓝迋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今日来得巧,我可以答你一次。”
他抬起手,指了指屋内,又指了指紧闭的门窗。
“什么都做不了。”
他喉中干涩,发出了近乎哽咽的声音:“这里原来不是这个模样;我平日事忙,总顾不上家里,但益之很懂事,阿柠的教导,他功不可没。”
“孩子他娘喜欢坐在这个窗边,给他们缝补衣裳;阿柠调皮,益之就坐在院子里等她回家。”
一滴泪在他眼中打着转,却始终没有落下,蓝迋再开口,已经很难发出声音。
“我不希望益之回来吗?”
“益之走了,他娘不久就随他去了,我也落成了现在这个下场。最可怜的是阿柠,日日要照看我,推拒了她那些朋友递来的帖子,整日整日,坐在那院子里她哥哥喜欢的石凳上发呆。”
他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落下来。
“我们父女,是靠着陛下的垂怜,才能苟延残喘到今日。”
他看向卫陵:“卫大人,不必问我了,我不准备做什么了。”
他抽着气:“但是阿柠不一样。幼时新年,益之给她和老家表亲的孩子做‘弹云锦’玩儿,阿柠瘦小,总是摔在锦面上,别的孩子一直跳,她就站不起来,可是她撑着锦面,却怎么都不肯倒下去,也不哭。”
“阿柠敲登闻鼓,不光是要救益之,也是在给自己找活路。”
蓝迋对着卫陵抬起胳膊,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苦海浮沉,逝川莫溯。”
“卫大人,请回吧。”
初夏,周遭渐渐暖和起来,院中的草木都抽了新枝。
卫陵提着药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蓝迋的房间,脑中浑浑噩噩,全是临走时蓝迋说的那句话。
苦海浮沉,逝川莫溯。
他走出一步,又走出一步,慢慢挪到了大门口,拉开门闩,门前幼童的欢笑声一下子就涌入他的耳朵,震耳欲聋。
他愣在原地,看着幼童手中彩色的风车,觉得身侧忽地变得冰冷。
天光昏暗下来,那支风车像是一个诅咒,刺痛着他的神经。
他睁大了眼睛,那声残存于他记忆中的哭叫在一瞬间将他贯穿。
“爹——娘——”
他眼前是漫天的火光,小小的院落化作一个漆黑的焦影,被大火吞没。
他站在门前,手中的风车一下子掉在地上,被他踩得污浊肮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在梦里也记得火焰灼痛他皮肤时的感受,记得他绝望的哭喊,记得他父母焦黑的尸首,被火焰啃食着,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小小的他从火里爬出来,挨家挨户去敲邻居的门,可是没有一扇门为他打开;他哭得快要晕过去,可是直到他脚下一软,一不小心扑到,撞开了一扇门,才发现,里面早已血流成河。
他家住在郊外,周遭的几户,全部被灭了口。
他晕在那里,醒来时,已经在费如通的家里。
老师待他如亲子,教他识文断字,通晓圣贤道理,可是却从来不对他提起那夜的惨状。
他幼时不懂事,一遍遍地撒泼耍赖,就想知道那夜的真相,可是费如通只是怜惜地把他抱在怀里,一句话都不说。
后来他长大了,那些习得的道理层层叠叠缠绕在他身上,把他包裹成现在这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可是他身上的刺不会退却,缠得紧了,只会往皮肉更深处刺去,让人鲜血淋漓。
重活了两世的是卫陵,可是那个小男孩就留在那一夜,无数次地在火光中披露恨意,一遍一遍咀嚼着喉中翻上来的血沫。
“我要杀了你们。”
他稚嫩的童声一遍遍说着。
卫陵扶在门上的手颤抖起来。
逝川莫溯。
可他仍旧想要知道一个真相。
卫陵砰的一声关上大门,转过身,大步朝蓝迋的门前走去。
他没有敲门,而是径直推开了那扇门,绕过屏风,在蓝迋惊讶的目光中,将手中的药箱搁在了矮柜上。
“卫大人,你——”
“大人的病并非药石无医。”
蓝迋要张口,却被他打断:“大人说得很好,蓝澄柠是在给自己争活路,世人都在给自己争活路,没有人愿意衔恨泉下。”
“大人不愿去试,是对逝者有怜,卫某无话可说。但既然有人去赴了这火场,就不能让蓝家的祠堂里再多一截冥烛。”
蓝迋定定看着他。
“莫弃前尘。”
他看着蓝迋。
“我会让蓝澄柠活着回来,还会让她把她兄长的牌位风风光光带回来,交到大人手上,让蓝笃屾以国士之尊,入蓝家的祠堂。”
他将药箱往蓝迋面前一推。
“在此之前,还望大人保重身体,至少在儿女回家时,大人可以站起来,去门口相迎。”
他说完,深深揖礼,转身便走。
“等等。”
蓝迋哑声叫住他。
屋门没有关上,外面的风声就在耳畔。
“坐下吧。”
卫陵眸光一颤,转过身,蓝迋看着他的目光中竟有一丝慈爱。
蓝迋张口:“这个秘密,你不想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