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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蓝澄柠 ...

  •   枫萍塘上最后一圈涟漪也消失不见,桥面上白鹅还在发出微弱的呻吟。

      杜铃灵站在望蟾台上,面露不悦。

      “死了?”

      她抱起双臂:“本小姐还没玩够呢。”

      张冯穿着青绿贴里,头戴三山帽,站在杜铃灵身后,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前园隐隐约约地飘来了笑声,杜铃灵将双臂撑在钩阑上,朝下方大声喊道:“蓝澄柠,你爹病了吧。”

      水面微微颤了一颤,似乎是有鱼群争斗。

      她脸上挂上一丝恶意的笑容。

      “听说蓝老大人患了癥瘕之症,已经告假半月,方子里却还缺一味麝香——蓝澄柠,不好找吧。“

      岸边垂柳摇晃起来,一片柳叶直直投入水中,涟漪一圈一圈地泛开。

      “你抬起头来看看,你拿不到的东西,本小姐已经给你包好放在岸上了,想要吗?”

      哗——

      那片柳叶被骤然掀起的水花裹挟着涌向岸边,蓝澄柠将枫萍塘的水面撕开一条大口子,挣扎着将口鼻探了出来。

      她大口喘息着,奋力睁开眼,往岸上看去。

      就在对岸,正正摆着一张条案,案上摆着一个油纸包。

      杜铃灵又笑起来了。

      “想要吗——去拿吧,快呀!本小姐现在愿意对你发这个善心,可是等到那只鹅的血流干了,死了,你可就没机会了!”

      蓝澄柠强行稳住心神,让自己不要往下沉去。

      “张冯?”

      杜铃灵高兴了,转过身兴奋地看向张冯。

      张冯恭敬地弯下腰身:“小姐。”

      “听说厂督是你干爹,蓝笃屾受审,都是你去听记,他被秋决的时候,厂督也叫你去监刑?”

      他将脸色摆得谄媚:“是。”

      “太好了!”

      女孩笑着,伸出一根白嫩的指头,往下指去。

      “公公快看,那只鹅快要被切断脖颈的样子,是不是和蓝笃屾一般无二?”

      蓝澄柠喉中被灌入一大口带着腥味的水,她几乎将胸肺都咳了出来,太阳穴跳个不停,双目猩红。

      那只鹅……

      那只鹅要被切断脖颈的样子……

      张冯的嗓音很平静:“正是。”

      蓝澄柠的眼中满是血丝,她抬起手,越过胸前浮着的迎春香包,抓住了挂在脖颈上的那枚小银锁。

      她齿根生疼,再也顾不了那许多,拼了命地往岸边游去。

      救救我……

      一股酸疼冲入眼眶,蓝澄柠一口气堵在喉中,发出了一声幼兽般的哀鸣。

      救救哥哥……

      望蟾台上喧闹起来,众人于上抚掌,似乎在观赏蝼蚁相斗。

      她把手臂伸得很长,去摸那池岸。

      爹——

      她刚刚抓住一块鹅卵石,岸上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铁链拖在地面上发出的声响。

      一只巨大的,布满绒毛的爪子出现在她眼前。

      蓝澄柠愣住了,她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双,青绿的,野兽的眼睛。

      “啊——”

      尖叫从她喉咙中溢出,她手一松,整个人向后仰去,池面上再次掀起重重白浪,混杂着她求生时模糊不清的声音。

      杜铃灵看到此情此景,大笑起来。她捂着腹部,几乎直不起腰来。

      “那可是我姐夫廖桢大人专门从西北给我带回来的猞猁,你能看上一眼,也算是没白死。”

      那只猞猁体型巨大,脖子上箍着铁链,此刻正在岸边,一圈一圈踱着步。

      杜铃灵看着再次从水中冒出,却不敢再靠近岸边的蓝澄柠,撅起了嘴唇。

      “这猞猁也太难驯服,刀,鞭子,什么都用上了,它也不肯认我为主。”

      蓝澄柠在水里泡得久了,牙齿都在打着颤。

      她抱着自己的双肩,和那只野兽对视着。

      它盘踞在条案附近,若是硬闯,不出片刻就会被它撕成碎片;可是她已经快要没有力气了,继续待在水里,也是死路一条。

      “回小姐的话。”

      那头,杜铃灵的驯兽师开口。

      “这猞猁最爱独行,身形矫健,很难捕捉。”

      那猞猁死死盯住蓝澄柠,对她呲了呲牙。

      蓝澄柠的鬓发全乱了,胡乱贴在脸上;她眼中闪过一抹狠意,缓缓抬起手,拔下了头上的发簪。

      “廖大人当时是用了套索,才将这畜生死死困住。”

      那发簪刺入她的手臂,池水慢慢被染红了,顺着风向,往左岸蔓延而去——

      猞猁闻到了血腥味,拖着那长长的铁链,往左岸一步一步移去。

      “驯服猞猁,要打小就开始,且不敢太过蛮力,因为——”

      蓝澄柠松了手,发簪没入水中,往下沉去;她不动声色,慢慢往条案的地方移动着。

      “嘎——”

      那只白鹅被风吹得左右摇晃,血滴落入塘中,和蓝澄柠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蓝澄柠长长吐出一口气。

      驯兽师直起身,落下最后一句。

      “受伤或走投无路的猞猁异常凶猛,会拼死反扑。”

      岸边垂柳忽地高高扬起了柳枝,蓝澄柠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往岸边划去。

      猞猁察觉到了不对,立刻转过身,在岸上狂奔起来。

      蓝澄柠扒上池岸,挣扎着爬上去,石头擦破了手掌也全然不知;她听见猞猁的嚎叫,什么都没想,直直往条案奔去——

      猞猁在她身侧嘶吼着,尖利的獠牙勾住了她的袖摆,蓝澄柠往前一扑,条案被她撞翻,那个纸包终于落入她手里。

      腹部被条案的尖角撞得生疼,她蜷缩在地上,泥土蹭了满脸,却依旧死死把纸包往怀中塞去。

      野兽的呼吸就在她耳后,她忽地笑了。

      血与泪混在一起,她面上一片泥泞,她粗重地喘着气,撑起身子,转过身,面前就是猞猁巨大的头颅。

      她盯着那双青绿的眼睛,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

      “来啊。”

      眼泪一颗一颗从眼角滑下来,蓝澄柠的双唇开合,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狠狠抽了抽鼻子,眼泪从她的下颌落下,滴入泥土里。

      “来啊!”

      猞猁没有再亮出牙齿。

      它像是闻到了什么味道,一点点向蓝澄柠靠近,最终,停在她胸前的银锁上。

      它像是猫儿,仔细嗅了嗅,居然,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这一切都落入了杜铃灵眼里。

      她皱着眉发了脾气。

      “不是说已经饿了这畜生好几天了吗?它为什么还不下口!”

      风停了下来,张冯懒懒掀起眼皮。

      “叫人把那东西身上的链子,松了吧。”

      猞猁本来被拴在木桩上,四下寂静之时,铁索被打开的声音却没有被蓝澄柠听见。

      最后一滴泪水停在眼眶里,她愣愣看着在她面前俯下身的猞猁,久久没有回神。

      张冯拧着眉,似乎是也为此感到疑惑,他正要上前,身后却飞起一片绯红的衣角,有人狠狠踹上了他的后腰。

      他顿时一个不稳,往前栽去,可还没有站稳,那人又抬脚踹了上来。

      张冯猛地撞上钩阑,木栏杆顿时裂开一条纹路;只听咔嚓一声,钩阑断裂,张冯整个人从望蟾台上栽了下去。

      温月惭站在他身后,冷着脸走上前。

      “什么人!”

      杜铃灵吵嚷着转过身,温月惭一把钳住她的后颈,把她压在张冯撞出来的缺口上,她大声尖叫起来,温月惭却把她又压低了几分。

      “看着。”

      那只猞猁听见了这边的动静,打着呼噜扭过头,看见正趴在地上的张冯,就像是看见了食物,于是,一步一步靠近过来。

      “别别……别过来……别过来……”

      张冯腿软得站不起来,手脚并用往后爬去,什么体面都顾不得了。

      蓝澄柠站了起来。

      张冯像是看见了希望,嘴唇抖个不停。

      “蓝小姐,小姐,你叫它停下来……它不是听你的吗!你让它停下来……”

      蓝澄柠脸上的泪水被风吹干,她拖着破烂的衣衫,迈开步子,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张冯眼中闪过一抹不可置信,他抬起头,正好和被吓哭了的杜铃灵对上眼神。

      “杜小姐,叫人拉链子,拉——”

      他开了口,才反应过来。

      他刚才亲口叫人解开了铁链。

      猞猁越靠越近,似乎正在做最后的确认,又像是在观赏猎物的挣扎。

      张冯裆部溢出一片焦黄,方才种种从容全然不见,他大哭着开口:“我……我干爹是张炳——厂督!谁敢动我!蓝澄柠——”

      他怨恨地看向蓝澄柠:“你不要命了吗!”

      蓝澄柠不再看他,而是转过身,走向塘上的拱桥。

      “不要啊,不要——”

      杜铃灵哭喊着,把张冯的目光引了上去,他看见了正垂眸看着他的温月惭,眼中那份怨恨越来越浓。

      蓝澄柠走上拱桥,将那只白鹅从竹竿上取了下来。

      张冯绝望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温月惭……少保!你想清楚了,你要这样对我,你会承受什么样的代价!”

      温月惭没有回答他。

      蓝澄柠从她的袖口,撕下一片湖蓝色的布条,绕上白鹅的脖颈;她将白鹅的伤口细心包好,打上一个漂亮的结。

      猞猁张开嘴,朝张冯咬了下去——

      哀嚎声从枫萍塘畔响起,惊飞了树上的栖鸟。

      前园安静了下来。

      张冯被撕咬着,鲜血渗入了身下的土壤,杜铃灵见着这血肉模糊的场景,难以抑制地大声尖叫起来。

      蓝澄柠将白鹅轻柔地放下,转身,走下桥,抬起眼,和望蟾台上的温月惭对视。

      她浑身湿透,发散妆融,血和泥糊在身上,狼狈至极。

      温月惭有些意外。

      原来蓝大人的妹妹,竟是生着一副,和温煦差不多大的稚嫩模样。

      女孩丝毫不顾身侧的张冯,定定看着温月惭,开口问道:“你是谁。”

      温月惭掐着杜铃灵的手松了松,她回道:“太子少保,温月惭。”

      蓝澄柠垂下眼睛,她提起胸前的小银锁,轻轻摇了摇。

      小铃铛清脆地响了起来,那只猞猁耳朵动了动,却好像明白了蓝澄柠的意思,停下了撕咬张冯的动作。

      蓝澄柠提起衣裙,屈膝跪下。

      “澄柠今日想做一件事。”

      她面色灰白:“此事,全与少保大人无关,是澄柠一意孤行,来日问责,澄柠愿承担所有罪责,还请——”

      “去吧。”

      温月惭的声音很轻。

      蓝澄柠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温月惭终于从她脸上看到了一丝波动。

      “可是,我还未曾说……”

      “去做吧。”

      春风拂面,艳阳高照,温月惭似乎在笑,又看不清楚,但是蓝澄柠忽地觉得不再冷了。

      她定了定神,站起身,走到张冯面前。

      刚刚还在望蟾台上冷眼看她的人,现在已经看不出一个人形。

      她眸光动了动,弯下腰,抓住了张冯的衣领,拖着他,往前走去。

      张冯一呼一吸已经很艰难,他像是一滩烂泥,往前滑动着,只留下一串血痕。

      蓝澄柠将他拖到了钓台上。

      女孩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凑到他耳边。

      “我哥哥死的时候,是你监刑。”

      张冯张开嘴,不知是想承认,想否认,抑或是想求饶,但是无论如何,从他口中吐出来的,只有一股又一股的血水。

      蓝澄柠并不在乎他的回答,她拉着张冯糊满了血的手,在光洁的钓台上划下一道道痕迹。

      温月惭站在高处,她看着蓝澄柠的动作,认出来,她是在写字。

      温月惭将杜铃灵拽了起来,把她拉到身前,指向钓台上渐渐显现出的一个个血字。

      “看得清吗?”

      杜铃灵满脸泪痕,只得拼命点头。

      温月惭开口。

      “念出来。”

      杜铃灵开口难成句,只能一个一个字地往外吐。

      “甘。”

      “将。”

      温月惭皱眉打断,她看着蓝澄柠的动作。她纤瘦的身子费力地拖动着张冯,像是一只小小的蚂蚁,看见了殿台下的一块朽木,就想要借此,推翻整个殿台。

      她正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温月惭忽地觉得鼻腔中涌进来一股酸潮的气。

      她沉声。

      “开三路五门!”

      随着这句话落下,四面八方都传来轰鸣;仪门,寝门,后门全部被推开,春风从各个方向灌进来,把园内的血腥气冲上云霄。

      蓝澄柠还在费力地书写着,钓台上满是血色。

      温月惭对杜铃灵说:“念。”

      杜铃灵闭上眼睛,声音细若蚊蝇。

      “甘将喉骨……”

      温月惭再次掐住她的后颈,扬声:“大点声!”

      杜铃灵缩起脖颈,吓得大喊起来。

      “甘将喉骨碾作磬!”

      眼泪像是断了线,再也止不住。

      “甘将喉骨碾作磬——”

      疾风在园内汇聚,被这一声哭喊猛地冲散,又从四面八方大开的门涌出去。

      杜铃灵的声音很响亮,能抵风,能止雨,里头有恐惧,有悲凉,有愤怒,从颍国公府传出去,一下子钻进大街小巷,引得路人纷纷驻足,看向声音来的方向。

      杜铃灵的喊声混杂在哭声里。

      “惊起苍生四海闻!”

      甘将喉骨碾作磬,惊起苍生四海闻。

      桥面上,那只白颈鸦发出一声微弱的叫声,却再也不能被听见。

      蓝澄柠将最后一个字写下,松开了奄奄一息的张冯。

      她喘息难平,已经分不清,脸上是汗还是泪。

      “哥哥。”

      她哽咽着。

      他可以被听见了。

      他的不甘,他的赤诚,终于可以被听见了。

      国公府前突然传来了一阵骚乱。

      东厂的番役从大开着的门一拥而入,朝后园包抄过来。

      蓝澄柠眼里没有一丝慌张。

      她跨过张冯的身体,迎着刀光和人群,走到望蟾台下,从怀中掏出了那个油纸包。

      “澄柠罪无可恕。”

      她哑声。

      番役冲进了后园,就在她身侧;张炳脚步无声,慢悠悠从番役身后钻出来。

      他拖着调子开口。

      “拿下——”

      “谁都不准动!”

      温月惭紧紧握着钩阑,看着蓝澄柠:“听她说完。”

      蓝澄柠深吸一口气,跪了下来,将那个纸包高高举过头顶。

      “澄柠悖逆,罪无可恕,但家父公忠体国,从无逾矩之行。”

      她重重将头磕下。

      “恳请少保大人,将这麝香带回。”

      “护我父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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