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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新身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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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楚与福伯二人,赶着那头老驴,专拣僻静无人的小路,绕了老大一个圈子,方才从西城门悄没声地回了铺子。一路上,福伯那张老脸,颜色就没回还过来,白一阵,青一阵,握着驴缰绳的手心里,全是湿津津的冷汗。他几次三番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都化作了长吁短叹,只把个脑袋摇得像货郎鼓一般。
宁楚却似个没事人,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她不言语,只管埋头赶路,一双耳朵却竖着,将周遭的风吹草动,都听了个分明。方才那官道上的一箭,看似是情急之下的莽撞行径,实则是她盘算了数息的结果。若不出手,那妇孺必死无疑,惊马冲入人群,死伤更不知凡几。
玉门镇就这么大个去处,一旦闹出天大的伤亡,官府必然严查,届时人多口杂,反倒更容易将他们这等外来户给翻检出来。如今一箭了结了那畜生,救了人,虽则惹恼了那个唤作赫连铮的膏粱子弟,可场面混乱,谁又能指认出是她一个半大女子的手笔?两害相权,自取其轻罢了。
待回了南货斋,将驴车卸了,货物搬入后院。福伯再也按捺不住,他掇过一张小凳,一屁股坐下,拿袖子擦着额上的虚汗,颤声道:“小姐,我的好小姐!你今日可真是吓煞老奴了!那可是赫连家的二公子,是镇守使跟前的红人!他那匹马,听说比寻常人家的三条性命都金贵。你这一箭射杀了,若是被他查出来,咱们这铺子,咱们这身家性命,可就都……都完了啊!”
宁楚将一袋粟米扛到墙角码好,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才回过身来,给他倒了一碗凉茶,递过去:“福伯,喝口水,定定神。当时那光景,若我不出手,死的便是人了。人命比马命贵。再者说,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法理上我也占着一个‘救人’的理字。他赫连铮纵然骄横,也不能一手遮天。”
“哎哟!理是这么个理,可这世道,哪里是事事都讲理的!”福伯接过碗,一口气灌了下去,却半点没解了心焦,“那些贵人,便是他们的狗咬死了人,他们也只当是那人命贱,合该被咬!如今你射了他的宝马,他哪里会与你讲理?只会想着如何寻你的晦气!”
宁楚坐到他对面,神色平静:“福伯放心。当时人头攒动,乱作一团,又有哪个瞧得真切?便是有人瞧见了,说是一个女子射的箭,谁又会信?他们只会当是人群里藏了哪个军中退下来的神射手,或是哪个江湖上的好汉。断然想不到我一个丫头片子身上。”
话虽如此,福伯脸上的忧色却未减半分。正在此时,里屋的门帘一挑,宁淮安缓步走了出来。他手里端着一卷书,面上神色如常,仿佛对外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看了看愁眉不展的福伯,又将目光投向宁楚,问道:“今日采买,可还顺利?”
福伯闻言,如同见了救星,连忙站起身来,将官道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添油加醋地说了个遍。他口舌本就笨拙,兼之心神未定,说得颠三倒四,却也将事情的大概讲了个明白。
宁淮安听着,脸上并无多少惊诧之色,只在听到宁楚一箭射入马眼时,那捏着书卷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待福伯说完,他沉默了片刻,才挥了挥手,对福伯道:“福伯,你先去前头看着铺子吧。此事我已知晓,莫要再声张。往后若有人问起,便只说不知。”
福伯张了张嘴,还想再说,可见宁淮安神色沉稳,不似作伪,便将一肚子的话又咽了回去,应了声“是”,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前堂。
后院里,一时只剩下父女二人。秋日的风,带着几分萧瑟之意,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宁淮安没有立刻开口,他走到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下,负手而立,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楚也不催促,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她知道,宁淮安绝不会像福伯那般惊慌失措。他这等在宦海与死人堆里都打过滚的人,心性之沉稳,远非常人可比。
良久,宁淮安才转过身来,那双眼睛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深沉。“阿楚,你可知你今日这一箭,射出去的是什么?”
“是祸端,也是契机。”宁楚答得干脆。
“不错。祸端是,你已入了有心人的眼。契机亦是,这玉门镇,怕是要起风了。”他踱了两步,声音压得极低,“近来,晋楚与东昭在边境上的摩擦,越发频繁了。东昭王庭那边,新继位的汗王年轻气盛,底下几个部落的首领又都是些好战嗜血的豺狼。他们缺粮,缺铁,缺过冬的物资,便将眼睛盯上了晋楚的富庶之地。而晋楚朝中,主战与主和两派,亦是争执不下。一场大战,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些消息,宁楚平日里在市井中也零零散散地听到了一些。只是从宁淮安口中说出,便带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重分量。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宁淮安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今日之事,便是一个明证。你便是再如何想要置身事外,也总有被卷进去的一天。赫连铮之流,不过是东昭权贵的一个缩影。他们视我等晋楚遗民,与猪狗无异。太平时节尚且如此,若战端一开,你我这等身份,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宁楚的心,微微沉了下去。她明白宁淮安话中的意思。他们如今的身份,就像是夹在两块磨盘中间的麦粒,无论哪一块磨盘转动,最先被碾碎的,总是他们。
“阿爹的意思是?”
“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宁淮安的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原想让你再安稳两年,将根基打得更牢靠些。可时局不等人。你如今的身手,虽已不俗,但女儿家的身份,终究是个莫大的掣肘。行走在外,有诸多不便,也更容易引人注目,招来无妄之灾。”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牢牢地锁住宁楚:“从今日起,这世上,便再没有宁楚这个姑娘了。”
宁楚心头一震,却并未开口询问,只是静待他的下文。
“我为你寻了个新身份。”宁淮安从怀中摸出一份泛黄的户籍文书,递了过去,“你且看。”
宁楚接过,展开来看。那是一份晋楚国的户籍,上面用隽秀的蝇头小楷,写着几行字:宁楚,小字不孤,籍贯是晋楚与东昭交界的凉州人士。身世一栏写得简单:父母早年于战乱中双亡,自幼流落至玉门镇,以打零工为生。年纪,比她如今的年岁,大了两岁。
“宁不孤……凉州人士……”宁楚轻声念着这几个字,心中百味杂陈。
“大丈夫行于世,当求一个不孤。有同志,有同袍,方能成大事。”宁淮安解释道,“这个身份,我已托人做得天衣无缝。凉州前些年确有战乱,户籍混乱,死伤流徙之人不计其数,便是官府也难以查证。你今后,便是一个父母双亡,在边陲之地挣扎求生的晋楚少年。”
他看着宁楚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不忍,亦有决绝。“只是,要做一个男人,单有一个名头是不够的。你的言谈举止,你的走路姿态,甚至是你吃饭喝水的模样,都得改。此事,比你练拳脚功夫,还要难上百倍。一旦露了马脚,便是欺君罔上之罪,下场比得罪一个赫连铮,要惨烈得多。你……可有胆气一试?”
宁楚将那份户籍小心翼翼地折好,收入怀中。她抬起头,迎上宁淮安的目光,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犹豫,只有一股子淬炼过的坚韧。“阿爹忘了?我本就不是什么娇滴滴的人儿。现在,不过是换个活法罢了,有何不敢?”前世在那枪林弹雨里,扮作各种身份,也是常有的事。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宁淮安听得心头又是一阵激荡。他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却不想她竟是这般通透,这般胆魄过人。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好!既如此,从明日起,我便教你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儿郎’。”
自此,南货斋的后院,便成了宁楚的另一个沙场。
宁淮安的要求,苛刻到了极致。他先是寻来一个老嬷,再给几层厚实的白布,让其教宁楚如何将胸前的起伏,缠得平平整整,既要看不出痕迹,又不能影响了呼吸与动作。那布条缠在身上,又闷又热,勒得人喘不过气来。宁楚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每日清晨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结结实实地捆起来。
而后,是走路。宁淮安让她在双腿膝弯处,各绑上一根短棍,如此一来,她那女儿家轻盈的步态,便不得不变得大开大合,沉稳有力。每日,她便拖着这副怪异的行头,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从日出走到日落,直走到双腿酸麻,几欲断折。
再然后,是声音。女孩儿的声音,天生偏细偏柔。宁淮安便教她一套练气的法门,让她每日对着院中的水缸发声,练习用胸腹之力,将声音压低,说出话来,要显得粗豪,要有中气。初时,她喊得嗓子冒烟,说出的话来,依旧不伦不类。可她硬是凭着一股子韧劲,日日不辍,渐渐地,那声音竟也真有了几分少年的沙哑与爽利。
还有吃饭的模样,喝酒的架势,与人说话时眼神的落点,乃至是坐下的姿态,都得一一从头学起。宁淮安将他毕生所学,那些观察人、模仿人的本事,倾囊相授。他会详尽地为宁楚剖析,一个常年做苦力的少年,他的手该是什么模样,指节粗大,掌心满是老茧;一个在市井中混大的小子,他看人的眼神该是怎样,带着几分警惕,几分油滑;一个骤然得了些好处的穷后生,他又该是何等模样,是藏不住的窃喜,还是故作镇定的矜持。
这些东西,琐碎而繁杂,却是一个人身份最真实的写照。这些,宁楚都学得极快。她前世的经验,让她对这些伪装的技巧有着超乎常人的领悟力。渐渐地,她身上那种属于少女的柔美与灵动,被一点点地磨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少年的,带着几分野性与粗粝的气息。
这日傍晚,宁淮安从外面回来,带回了一套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布短打,还有一双半旧的黑布鞋。他将衣物递给宁楚,道:“换上,让我瞧瞧。”
宁楚依言,进了屋子。再出来时,已是换了个人。那身段被裹缠得不见了曲线,一身青布短打,显得身形单薄却也利落。头发用一根布条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因着连日的风吹日晒,她的皮肤已成了健康的蜜色,配上那双沉静而锐利的眼睛,活脱脱就是一个在风沙里讨生活的边镇少年。
她学着宁淮安教的法子,大马金刀地在石凳上一坐,随手抄起桌上的茶壶,也不用杯子,就那么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末了还用袖子随意地一抹嘴,动作粗野,却又透着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味道。
宁淮安围着她走了两圈,细细地打量着,眼中是藏不住的惊异与满意。他点了点头,道:“像,真像。若非我亲眼看着你长大,单凭这副模样,任谁也瞧不出你是个女子。从今往后,阿楚便要忘了女儿身,记住了吗?”
宁楚站起身来,对着宁淮安一抱拳,声音是刻意压低后的沙哑:“阿爹,儿子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