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祖有疾》忘慈

85、风火干戈

　　几日后，因素怀容已死，师缨缨回不焚天坑时，在银怨城买了诸多粮食。这段日子，不焚天坑内的森森白骨，被妖族妇孺已经清埋成了土坟堆，放眼望去，昔日堆积如山的起伏尸山已成一片辽阔坟茔原野。

　　黑土覆白骨，墓碑映粉桃，稀薄日光透过黑云，在英灵殿天穹上空，斜映出数条阴阳线。

　　不焚天坑内种了许多桃树，随着日光洒落，龟缩在黑雾里的林荫现出青绿粉嫩之色，各种鸟儿翱翔在林间，先前不能住人尸野已经种上了绿植，像极了一座隔绝世外的僻静乡野之地。

　　师茹嫣拉着师缨缨的手，走在满是坟墓道上，一点也不觉害怕，高兴地道：“回家了回家了，阿娘。”

　　师缨缨还未行到英灵殿，就见着殿外，三年前栽的那棵淡白桃花树，花开得满树嫩白，远远便闻见一阵桃花香扑鼻而来。

　　虞期听着她今日会回来，早早便在门口迎接，不知是多了朋友，还是别的原因，性子逐渐开朗，平日怯懦少了几分，脸上笑容比以前多了，人也长高了不少。

　　他见着师缨缨和师茹嫣身影，远远就迎了上来，接过了手上东西，笑道：“师姐姐，我娘说你今日会回来，早早就备了饭食。”

　　师缨缨拍了拍他的手臂，笑着道：“子钦，辛苦你们了，我给你和虞娘子带了礼物，你待会看看喜不喜欢。”

　　话音刚落，虞妃雪就出了殿门，一袭粗布衣，头上挑着一只木簪，这些年为了生计，她都把埋骨拾取到的值钱东西，拿去城外当了换粮食。

　　她整日操劳，人已瘦了许多，两鬓黑发已经露了白，看见师茹嫣正迎上前抱住她的大腿，道：“期儿，吃了饭，就给阿嫣量身。这天要入冬了，白日风大冷的很，得给阿嫣制冬衣了。”

　　虞期颔首点头，师茹嫣手里提着一只用油纸皮包裹的烧鸡，递给虞妃雪，道：“婆婆，给你买的，烧鸡好吃。”

　　虞妃雪笑了笑，摸了摸师茹嫣的头，接过她手里的烧鸡，打开油皮纸，道：“哪来的烧鸡？”

　　师茹嫣抱着虞妃雪大腿，奶声奶气地道：“山下镇上买回来的，阿娘让我藏起来，只给婆婆吃。”

　　虞妃雪给她撕着烧鸡，道：“阿嫣懂事了，来，这个鸡腿给你，你正该是长身体的时候。婆婆喜欢吃野菜，以前也爱吃，你快吃吧，待会儿就凉了。”

　　师茹嫣不接，推着她的手摇头道：“我不要我不要，这是给你吃的。你吃野菜，我也吃野菜。”

　　虞妃雪看了她一眼，笑着道：“这孩子，出去几个月，还学会为难人了。”

　　说完，她把撕下来烧鸡，分在几人碗里，几人就这么一荤一素，简单吃了一顿。

　　夕阳横斜一落，英灵殿就沉寂昏暗了下去，新送进来的俘虏人多，守灵的石殿不够住，便在外头搭起了木屋。

　　日出时，男子出门诛除邪气浸染之地，老弱妇孺收捡尸骸，种植野蔬栽林，日复一日，绿野桃林，成为一望无际的坟野中唯一可观之景。

　　夜里虞期在屋里教着师茹嫣识字，师缨缨则在外殿，从怀里拿出一份请帖递给虞妃雪看。

　　师缨缨站在窗前，望着殿外那一座座新搭的木屋，道：“马上就要入冬了，大家还穿着单衣，冬衣还没置办吗？”

　　虞妃雪琢磨着道：“冬衣已经从临界城镇上购置好了布料，大家正在赶制，前些日子，我还在担心着灵石问题，没想到伏魔度苦界给的这三百万灵石，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师缨缨微微仰头，淡笑一声道：“放心，不出所料，过些日子，就有人再送九千万灵石过来。”

　　虞妃雪看了看请帖，微微蹙眉，心下当即明了，道：“你是说风火门？你倒是敲得够狠。”

　　师缨缨粲然一笑，轻声道：“是啊，风景野觊觎妖绘莳心术，想要从我这夺取，必定会想方设法让我参加射猎大会。这九千万于风火门而言不过是洒洒水，我还觉得要少了呢。”

　　虞妃雪放下帖子，抽出地上圆簸内的针线，舔了针线在烛火下穿针，给师茹嫣缝制风领，道：“我听闻，沐墟宫一战，是俘了冷教主。”

　　师缨缨转过身看着她，道：“是啊，这个宣乐，现在可是一鸣惊人，改叫风路行了，要不是他认祖归宗，我还不知道他来头这般大呢。虞娘子，你既然提到了他，我倒是想起来另外一件事情。”

　　虞妃雪抬眸，看着她道：“何事？”

　　师缨缨缓缓地道：“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素怀容派人入不焚天坑寻恶祸四凶一事。”

　　闻言，虞妃雪放下手中针线，略一思索，回道：“你的意思是，素怀容身边的幕僚有可能是风路行。倘若如此，便不对了，三年前，风路行刚入天启教不久，年龄比你小，还是冷教主得力副将，这般小的年纪，如何能得素怀容垂青。”

　　师缨缨眉头微皱，抱臂靠在门上，道：“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虞妃雪用手指，量了量风领大小，道：“在除魔大会开始前那段日子，素怀容身边确实是有多了个幕僚，慕京箫还因着此人，被他母亲冷落好长一段时间，没得他母亲重用。不过此人究竟是谁，我也不知。”

　　师缨缨垂眸看着地面，边思索边道：“此人应当不是风路行，鬼炉锻造阴冥符宝的禁咒邪术，除却谢武无人知晓。如今素怀容已死，不仅是这个人身份不得而知，就连慕庭晏、花湘影，二人也不知所踪了。”

　　虞妃雪手上拿着针缝制，继续道：“他们二人多半是与这人一伙的，就你对风路行的了解来看，你觉得这个风路行是个什么样的人？”

　　师缨缨思索了片刻，道：“聪明机敏，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为人行事，圆滑周到。”

　　虞妃雪停下了手上针线，似在想合适的措辞，半晌，抬眸对师缨缨道：“我觉得他......我觉得他心下藏有阴诡计谋，其抱负不凡。”

　　师缨缨轻轻晃了晃头，有些不解，道：“虞娘子何出此言？”

　　虞妃雪道：“他是风敬桑庶出之子，因生母身份不耻，遂被逐出家门，而后入了天启教得到冷教主赏识。这三年间，他率领天启教众弟子，四处征战，先是生擒慕元鸿，后又赢得素怀容信任。他先前在风火门屡不得志，后来离了风火门，可以说是步步青云扶摇直上，如果没有超人的抱负，处事不敏锐圆滑，他怎么做得到，从那正统血脉的污臭泥沟爬起来呢。”

　　师缨缨似有所触动，点头道：“风火门如此看重血脉正统，他头上还有几个嫡系兄长，门主之位再怎么旁落，也落不到他手里，那他该是继续留在天启教，任冷教主总领之位才是。”

　　说到这里，虞妃雪顿了片刻，道：“仙门大族，血脉正统，这里头复杂着呢，他也是迫不得已，才回风火门认祖归宗。”

　　师缨缨疑惑道：“迫不得已？”

　　虞妃雪手指点在桌上，道：“风路行，若是继续留在天启教，担任总领一职，恰恰是死路。大家心以为他归本宗效力，是自己所愿，实则是别无选择，若我没记错，这冷教主膝下是还有个儿子？有他儿子在，这天启教宗主之位，就落不到风路行的手里......风路行还有什么理由不认祖归宗呢！”

　　师缨缨先前一直不得解，如今一下豁然明朗，道：“原来如此！”

　　她认为风火门嫡系子弟众多，回到风火门，傻子也应该明白这是要低人好几等，事事要伏小做低，听凭任之。如果在天启教，身为冷道涯总领，又颇得冷道涯赏识看重，再怎么也比归本宗体面，谁知风路行的抱负这般大！

　　虞妃雪有些口干舌燥，喝了一口茶，道：“风火门这场射猎大会来时匆匆，来势却是汹汹，你势单力薄，还是谨慎些好。风火门因为四大恶骨血傀失踪一事，急着派人跟踪你，已然对你生了疑，加之你已明言有毁恶骨血傀之法，仙门怕是也已经起了忌惮之心。当年素怀容为夺四大恶骨血傀，不惜对伏魔度苦界赶尽杀绝，风景野为人心胸狭隘，今时为了夺妖术，也会对你下杀手。你孤身一人赴这场鸿门宴，想要全身而退只怕是不容易。”

　　师缨缨思忖片刻，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冷静地道：“射猎大会，各大门派在场，风景野再怎么明争暗夺，也得顾忌在场仙门弟子的性命。”

　　虞妃雪淡声道：“浑水摸鱼罢了。这一趟凶险，你就别带阿嫣下山了。”

　　师缨缨颔首点头，转而走到大殿门口，望着夜空中的满天星斗。

　　天青云淡，清风凉习，季司离从春山亭回到了云间香雪海，因着凌雁秋禁闭，就站在房屋门口旷地抬剑练着剑法。他一身洁亮鹤色道服，风姿傲挺，衣袖随风卷起恍如白云拂衣，仙气十足。忘巧尘云剑霜白的剑芒一闪而过，剑柄脱手而出，旋即直直竖立在树身，凌厉的剑气惊起林间阵阵惊鸟。

　　季司离冷沉了一口气，望着空中仙鹤自在盘旋，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扬手收剑归鞘。

　　屋舍围栏外站着两名看守的弟子，就在季司离失神之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脚步声走进了院子。

　　季闻麟负手而立，走到他旁边，问道：“这场秋雨，听得如何？可有见着人？”

　　季司离微侧眸，问道：“兄长怎么知，我邀了她去。”

　　季闻麟否认道：“我不知道，猜的。”

　　季司离转过身，抬眸望着某一处道：“那日庆功宴上，风景野突提婚事，兄长言辞不拒，可是早知此事，有意将风二小姐介绍给我。”

　　季闻麟不置可否，回道：“对，庆功宴前几日，岳父有所提，我知此事。”

　　季司离神情有些不悦，回过身看着他，道：“我的婚事，大可不必兄长操心。”

　　季闻麟嘴角一笑，道：“你不中意风二小姐？”

　　季司离脸色难看，冷呼一口气转过了身，没作回答。

　　季闻麟也沉了一口气，望着林间树木缓缓地道：“风二小姐，才貌双全处事大方，为人谦虚善良出身也不低，你有何不满意呢？”

　　季司离神情淡漠，冷冷地道：“没有不满意，合不来。”

　　季闻麟转过眸子看他，直言不讳地道：“师卿卿的性子，你就能合得来？”

　　季司离一语不发，双眸沉沉地盯着某一处失神。

　　季闻麟继续道：“司离，先不管她是妖奴，就算她愿意弃了原乡会，你不想想她是何身份？你是清虚道的名门正派子弟，母亲抚养长大的嫡亲侄儿，你身为仙门弟子，你有你的家族使命，母亲是不可能同意，让你娶与妖魔有任何关系的女子。”

　　季司离面色冰冷，回过头与他对视，直接回道：“那又如何。”

　　季闻麟淡声道：“就算母亲能同意你们二人的事，但你想想，她被赶入不焚天坑，在里面待了三年，今她身边孩子已有三岁余，却不知生父是谁，其中发生了何事，不用想便能知晓。这样女子，何处值得你为她自甘堕落违抗宗门规训。”

　　季司离神情冷傲，目不斜视地与他对视良久，静默无言，不想在此多做无意义的争辩，抬步转身便要走。

　　季闻麟面色有些怒意，急声道：“站住，我实话告诉你，三个月后，风火门要举行射猎大会，风景野不仅请了伏魔度苦界的各大仙门，还特意递了请帖给师卿卿。恶骨血傀不知所踪，她又莫名成妖族会主，风景野请她来是绝对不会让她活着回去，到时候谁敢出手帮她，都不会有好下场。”

　　闻言，季司离眉梢一挑，双眸忽睁，转过身反驳道：“当年清虚道蒙难，是步老界主出手救的兄长和长嫂。”

　　季闻麟正对着他，道：“可此一事彼一事，步老界主乃是伏魔度苦界的尊主，清虚道患难本就应当施以援手。可现在师卿卿，她一身妖气重振原乡会，手底下妖奴俘虏众多，加之妖绘莳心术邪慑，如果让她继续收容流民，一旦扩大成势，那么妖族再次强盛，伏魔度苦界和灭度葬刀盟将永无宁日。我身为一宗之主，绝对不会允许境内的百姓再度受到妖魔残害。司离，不要忘记了，你是仙门弟子，正邪殊途，你最好尽早与她撇清关系。”

　　季司离冷冷地对视着，看着季闻麟那张严峻的面容，只觉得辩解再多都是无力多余的，但想到他刚才提起的射猎大会，心底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这一边，风景野在渡灵山脚下布设围场，等了大半月，终于得了师缨缨收请帖的消息，帖子是收了，但人不来，这事儿就还没办成。

　　山脚下围场原先是奉天宗地界，后来被划分给了风火门，如今风景野打算在此建修围场。

　　风景野手持金叶扇，道：“射猎围场内，穿行禁障要布施妥当，得多安排些人请些修为高的死士，该备的都备上。这是射猎大会，出了什么事别的门派也查不到。”

　　风清扬站在风景野身后，打量着正在搭台的工匠，道：“已经安排妥当了，这帖子师缨缨是收了，可她人不来，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了。”

　　风景野道：“师缨缨要灵石，给她灵石就是。”

　　风清扬道：“大哥，那可是九千万啊，钱就这么给她花，真是糟践我们的灵石。”

　　风景野道：“糟践也得给，别说九千万，人就是再要个九千万，咱们也得把这人弄过来。”

　　他又道：“只要她人敢来，咱们拿捏住了她的命脉，那九千万还不迟早得归到咱们手里。”

　　风清扬道：“大哥，她要是收了灵石，不来怎么办？”

　　风景野“啪”的一声合扇，冷声道：“要收了灵石她人不来，我就让她去见素怀容，今后再也甭想出来。”

　　风清扬满脸不爽，但又不敢多反驳，只道：“是，我这就差人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