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个好觉》闻说双溪

1、第 1 章

　　凌晨三点，A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陷入深深的寂静。
　　对于顾徊而言，这却是一天中最清醒，也最漫长的时刻。
　　他穿着柔软的灰色家居服，站在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蜿蜒的城市光带。
　　空气净化器发出近乎无声的微响，室内温度恒定在最适宜人体的范围，湿度也恰到好处。
　　一切都符合科学睡眠的最佳标准。
　　除了他自己。
　　作为业内顶尖的睡眠理疗师，顾徊的名字在商业精英圈里是一个带着神秘色彩的传说。
　　他不仅能精准解析客户的睡眠图谱，更能通过一套结合了声波频率、生物反馈和潜意识引导的独特技术，为那些被失眠、噩梦、焦虑困扰的客户量身定制深度疗愈睡眠。
　　预约他的服务排队至少三个月，费用更是高得吓人。
　　但讽刺的是，作为方案的缔造者，顾徊却已经与顽固的失眠症抗争了数年。
　　他能治愈别人，却无法自医。
　　桌上的专业监测手环显示，他的深度睡眠时间在过去一周平均只有可怜的三十七分钟。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打破了一室的沉寂。是一条新邮件提醒，来自他的助理。
　　“顾老师，秦问渡先生的资料已发您邮箱。他坚持要求将原定下周开始的疗程提前至明晚，并表示愿意支付三倍的加急费用。他的情况……似乎比较紧急。”
　　顾徊微微蹙眉。
　　这个名字，他听说过。
　　秦问渡，业界有名的危机公关专家，以手段凌厉、效率超高著称，据说没有他摆不平的负面舆论。
　　这样一个永远在“灭火”的人，会有什么睡眠问题？
　　他点开附件。
　　秦问渡的基本资料映入眼帘：年龄二十六岁，身高一米八六，体重……职业……过往病史空白。
　　助理的备注栏里写着几行字：客户自述近期严重失眠，伴有心悸和短暂耳鸣，对声音和光线极度敏感，拒绝服用药物，强烈要求物理干预。
　　后面附了几张媒体抓拍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面对镜头时总是下颌微抬，眼神锐利而冷静，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掌控感。
　　但顾徊放大了最后一张照片，在那张无懈可击的脸上，他精准地捕捉到了被墨镜稍稍遮住的、眼尾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唇角绷紧的线条下潜藏的压力。
　　顾徊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他回复邮件：“接受加急。明晚八点，工作室见。”
　　他需要亲眼见见这个人。不仅仅是作为客户。
　　第二天晚上七点五十分，顾徊坐在工作室的沙发上。
　　这里与其说是诊疗室，不如说更像一个令人安心的休息间。
　　纯白的色调，流线型的设计，隔音效果极佳，空气中弥漫着极淡的、有助于放松的雪松清香。
　　房间中央放置着一台造型优雅如艺术品的睡眠舱，周围是各种精密的监测设备，屏幕上的数据波线安静地跳跃着。
　　墙上挂钟的指针刚指向八点，门铃准时响起。
　　顾徊打开门。秦问渡站在门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高大，也更具压迫感。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和长裤，没有打领带，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但周身依然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紧绷气场。
　　只是，他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青黑，以及瞳孔深处难以掩盖的血丝，没有逃过顾徊的眼睛。
　　“秦先生，请进。”顾徊侧身让他进来，声音平和舒缓，是他工作时特有的语调。
　　秦问渡微微颔首，迈步进来，目光迅速地扫视了一圈环境。
　　“顾老师。”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明显的疲惫，但十分清晰，传进顾徊耳中。
　　“抱歉，临时提前行程。希望没有打乱你的计划。”
　　“我的工作就是随时应对客户的‘紧急状况’。”
　　顾徊示意他在一张舒适的治疗椅上坐下。
　　“尤其是睡眠问题，从来都是刻不容缓。”
　　秦问渡坐下，身体却并未完全放松，脊背依然挺直。
　　“我听说过你的成功率，希望名不虚传。钱不是问题，我只需要效果，越快越好。”
　　很直接，也很符合他危机公关专家的风格。
　　目标明确，追求效率。
　　“效果取决于很多因素，包括配合度。”
　　顾徊在他对面坐下，打开平板电脑上的评估系统，
　　“在此之前，我们需要进行一次初步的潜意识状态评估和睡眠图谱测绘。这能帮助我了解你失眠的深层原因。”
　　秦问渡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似乎对这种需要“袒露”自我的过程有些抵触，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需要我怎么做？”
　　“放松，闭上眼睛就好。”
　　顾徊起身，拿了几个贴片式传感器，“可能会有一点凉。”
　　冰凉的触感贴在秦问渡的太阳穴和颈侧时，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顾徊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反应。
　　屏幕上的脑波图开始显现。
　　杂乱，活跃，即使在闭眼放松状态下，高频的脑电波依然异常活跃，这意味着他的大脑始终处于高度警觉和紧张的状态，无法进入休息频率。
　　而代表深度睡眠的波线几乎看不见。
　　典型的焦虑型失眠，并且程度相当严重。
　　“秦先生，”顾徊看着数据，声音放缓，“你最近是否经历过特别大的压力事件？或者，长期处于某种无法摆脱的高压环境中？”
　　秦问渡闭着眼，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更哑了。
　　“我的工作就是压力本身。每天面对的都是客户的生死存亡，舆论风暴。这不算理由吗？”
　　“算，但不完全是。”顾徊的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工作压力是诱因，但通常不是根源。根往往更深。”
　　秦问渡猛地睁开眼，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锐利地看向顾徊，带着一丝被冒犯的警惕：“顾老师，我付费是来睡觉的，不是来做心理分析的。”
　　顾徊平静地回视他，并没有被他的目光逼退。
　　“在我这里，睡眠和潜意识息息相关。不找到根源，任何催眠和理疗都只能是隔靴搔痒，效果短暂。如果你只需要一片安眠药，不必来找我。”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锋。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
　　最终，秦问渡先移开了视线，像是耗尽了力气般，向后靠进椅背，抬手捏了捏眉心。“……抱歉。”
　　他低声道，那瞬间流露出极少示人的疲惫，“我只是……很久没好好睡过了。”
　　那强硬外壳下的裂痕，短暂地显露了一瞬。
　　顾徊的心弦几不可查地被拨动了一下。他见过太多被失眠折磨的人，但秦问渡的这种疲惫里，带着一种倔强和……脆弱。
　　“我理解。”
　　顾徊的语气缓和下来，“今晚我们先进行一次基础的引导睡眠，让你体验一下深度休息的感觉。之后，我们再谈方案。”
　　他调整了设备，柔和而特定的声波频率开始在室内弥漫，灯光也逐渐变暗，只留下几缕幽蓝的引导光带。
　　“现在，跟着我的声音……”顾徊的嗓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和安抚力，“放下你的戒备，这里很安全……”
　　秦问渡起初身体依然有些僵硬，但在那持续不断、精准作用于神经系统的声波和顾徊富有磁性的引导语中，他紧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呼吸变得绵长。
　　监测屏幕上，活跃的波线开始减弱，舒缓的波线逐渐增多。
　　顾徊看着屏幕上逐渐平稳的曲线，又看看秦问渡终于放松下来的睡颜。这个男人即使在睡眠中，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他确实是个难题。
　　但顾徊心里那份沉寂已久的好奇心与专业挑战欲，被微微点燃了。
　　第一次的基础引导睡眠持续了九十分钟。
　　结束时，秦问渡是自己醒来的。睡眠舱盖缓缓打开时，他睁开眼，有几秒钟的茫然，随即那双锐利的眼睛迅速恢复了清明，但相较于之前，里面的血丝淡去了不少，那种咄咄逼人的紧绷感也缓和了些许。
　　他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肩颈，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细微的变化逃不过顾徊的眼睛。
　　“感觉如何？”
　　顾徊递过去一杯温度适宜的电解质水。
　　秦问渡接过喝了一口，沉吟片刻。
　　“……很奇妙。不像药物那样昏沉，更像是……真正休息了一会儿。”
　　他甚至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他已经记不清上次有这种“休息过”的感觉是什么时候了。
　　“这是初步效果。要巩固和深化，需要连续干预。”顾徊调出刚刚记录的睡眠数据，“你的深度睡眠时间达到了二十七分钟，虽然远低于健康标准，但相对于你之前几乎为零的基础，已经是很好的开始。脑波活跃度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五。”
　　他指着屏幕上的图谱，专业而冷静地分析着。
　　秦问渡看着那些复杂的数据，又看看顾徊平静无波的脸。
　　“你都是这样……用数据衡量睡眠？”
　　“数据不会说谎，它能最直观地反映效果和问题。”顾徊抬眼看他，“感觉或许会骗人，但脑波和心率变异性不会。”
　　“很像我的工作。”秦问渡忽然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近乎笑的表情，“舆论热度、情绪指数、影响力数据……一切情绪和关注，最终都被量化成冷冰冰的数字。”
　　“本质上，我们都是试图用理性手段，去处理和优化非理性的问题。”顾徊接话。
　　两人对视一眼，某种基于职业特性的微妙共鸣在空气中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