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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果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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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江屿白,是在高二开学的第一天。
南方的九月,暑气还未完全消退,教室顶上的吊扇吱呀呀地转着。
他穿着旧的校服,坐在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低头看着一本破旧的《百年孤独》。
“那是转学生,”同桌凑过来小声说,“从北方来的,听说父母都不在了,跟奶奶住在一起。”
我点点头,目光却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他那么安静,与周围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
班主任安排他坐到我旁边。
他搬过来时,身上有淡淡的皂角清香。
“你好,我叫林雨晚。”我小声说。
他抬眼看了看我,点点头:“江屿白。”
那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那两个月里里,为数不多的一次交流。
江屿白很穷,这是全班都知道的事。
他的衣服破破旧旧,午饭总是最便宜的素菜配白饭。
但他成绩很好,尤其是数学,每次考试都稳居年级第一。
老师们都喜欢他,同学们却对他敬而远之。
有人说他孤傲,有人说他古怪,还有人传言他奶奶是个疯婆子。
但我看见的,是他在数学课上专注的眼神,是他在图书馆兼职时整理书籍的认真,是他偶尔望向窗外时,眼底某一瞬的脆弱。
高二下学期,班里组织春游,每人交一百元。
班长收到江屿白面前时,他低着头:“我不去了。”
“大家都去,就你不去?”班长语气不太好。
江屿白的耳根红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作业本的边缘。
“我帮他交。”我的声音响起,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一百元,“连我的一起。”
全班顿时安静下来。
江屿白猛地抬头看我,眼泪呼之欲出。
那天放学后,他在教学楼门口等我。
“谢谢,”他把要回来的一百元递给我,“但不用了。”
“就当借你的,”我没接,“以后还我就行。”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收回手:“我会还的。”
春游那天,他果然来了,但一直一个人走在最后。
中午野餐时,大家都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只有他独自坐在远处的树荫下。
我拿起一包饼干走过去:“尝尝?我妈自己烤的。”
他愣了一下,接过饼干:“谢谢。”
我在他旁边坐下,我们沉默地吃着饼干。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百年孤独》好看吗?”我问他。
他有些惊讶地看我:“嗯。你看过?”
“我看过,”我说,“最喜欢那句'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
他轻轻摇头:“但我觉得,回忆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话。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有了微妙的联系。
他会在数学课上帮我讲解难题,我会在午饭时多带一份妈妈做的点心给他。
我们很少交谈,但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悄然生长。
高三上学期,江屿白的奶奶住院了。他请了一周假,回来后更加沉默寡言。
放学后,我偷偷跟着他去了医院。
在病房外,我看见他细心地给奶奶擦脸、喂饭,成熟得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
等他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看奶奶,”我晃了手中的保温桶,“我妈熬的粥。”
他看着我:“谢谢。”
我们并肩走在回学校的路上。
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汇在一起。
“奶奶怎么样了?”我问。
“老了,”他轻声说,“总是记错事,有时候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
“你会离开这里吗?”我突然问,“毕业后。”
他沉默了一会儿:“会。我要考去北京,带奶奶去看病。”
“我也想去北京,”我说,“我们可以考同一所大学。”
他停下脚步,看着我:“晚晚,你不必...”
“我想,”我打断他,“我想和你一起去北京。”
路灯下。
我们静静对视着,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悄然改变。
从那以后,我们走得更近了。
周末我会去医院陪他照顾奶奶,他会给我补习功课。
奶奶清醒时,会拉着我的手说:“小白从来没带过同学来,你是第一个。”
江屿白会在旁边红了耳朵,低头削苹果,切成小块分给我们。
那年冬天特别冷,奶奶的病情恶化了。
除夕夜,医院打来电话,我们赶到时,奶奶已经走了。
江屿白站在病床前,一动不动。
“我没有亲人了。”他轻声说。
我抱住了他,感觉到他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肩头。
窗外,烟花一朵朵绽放在夜空中。
热闹非凡。
奶奶的葬礼很简单,只有几个远房亲戚和班主任参加。
结束后,江屿白把自己关在奶奶的老屋里,三天没有出门。
我每天去敲门,留下饭菜和纸条。
第四天,他终于开了门,胡子拉碴。
“我要参加高考,”他说,“这是奶奶的心愿。”
高三下学期,我们像所有备考生一样埋头苦读。
江屿白更加沉默,学习更加拼命。
我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逃避悲伤。
高考前夕,他送给我一本《百年孤独》,扉页上写着:“给林雨晚,愿你的回忆里永远有光。”
“考完试我有话对你说。”
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点头,心跳加速。
高考结束那天,我在校门口等了他整整三个小时,直到天黑他也没有出现。
电话关机,去他住的地方,房东说他早上就搬走了。
他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后来我才知道,他考了全省理科状元,被北京最好的大学录取,但却没有去报到。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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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我在北京一家跨国公司工作。
某个深秋的午后,我代表公司去参加一个合作洽谈。
对方公司派来的代表迟到了,我在会议室里百无聊赖地翻着资料。
门被推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抱歉,路上堵车。”
我抬起头,瞬间僵在原地。
江屿白。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气质沉稳。
当年那个清瘦少年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成熟俊朗的男人。
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深邃如昔。
他也看见了我,眼神有一瞬间的波动,但很快恢复平静:“林小姐?我是江屿白,今天的项目负责人。”
他伸出手,礼貌而疏离。
我机械地与他握手。
会议进行得很顺利,他专业而高效,对答如流。
我却频频走神,目光不自觉追随着他。
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婚戒。
会议结束,他整理好文件站起身:“期待与贵公司的合作。具体细节我会让助理跟进。”
“江屿白。”我叫住正要离开的他。
他转身,表情平静:“还有事吗?”
“好久不见。”我说出这句在脑海里排练过无数次的话。
他微微一笑,客气而疏远:“是啊,好久不见。你看起来很好。”
然后,他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我站在原地,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那个夏天,在校门口等到天黑的那个夜晚。
后来从别人口中,我断断续续了解到他这十年的经历:高考后得到某个企业家资助出国留学,常春藤名校毕业,回国后创业成功,如今是科技新贵。
已婚,妻子是门当户对的富家千金。
很完美的故事,只是与我无关。
项目合作期间,我们不可避免地多次见面。
他总是公事公办,称呼我“林小姐”,眼神从不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
直到某次应酬,客户灌酒太狠,我跑到洗手间吐得昏天黑地。
出来时,看见他靠在走廊墙上,手里拿着一瓶水。
“不能喝就别勉强。”他把水递给我。
“谢谢江总关心。”我接过水,刻意强调那个称呼。
他轻轻叹了口气:“晚晚,别这样。”
这一声“晚晚”,让我瞬间红了眼眶。十年了,没有人再这样叫过我。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问,“为什么当年不告而别?”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那时候的我,配不上你。”他终于说,“我需要机会,需要成功,需要配得上你的身份和地位。”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全身颤抖。
“我不知道,”他承认,“但我只知道,那时的我一无所有,连承诺未来的资格都没有。”
“那现在呢?”我问,“现在你什么都有了,可是我们却回不去了,是吗?”
他抬起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脸,但在中途停住了。
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灯光下反着光。
“我结婚了。”他说。
是啊,他结婚了。
有了门当户对的妻子,有了全新的人生。
而我只是他苦涩青春里的一个注脚,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
“祝你幸福。”我说出言不由衷的祝福。
“你也是。”他回应得同样客套。
我们并肩站在走廊上,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十年时间,改变了太多太多。
项目结束那天,公司举办庆功宴。
他端着酒杯向我走来:“敬你,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我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我要离开北京了,”他说,“下周一去新加坡,负责亚太区的业务。”
“恭喜高升。”我努力保持微笑。
宴会结束后,我们在酒店门口等车。
秋风吹落银杏叶。
“还记得《百年孤独》里那句话吗?”他突然问。
“哪句?”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
车来了,他拉开车门,最后看了我一眼:“再见,林雨晚。”
“再见,江屿白。”
车驶远了,融入北京夜晚的车流中。我站在秋风里,终于泪流满面。
十八岁那年,我以为错过的是一个人。
二十八岁这年,我才明白错过的是整整一个人生。
有些再见,是再也不见。
就像那年匆匆别离,就像此刻各奔东西。
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十年时光。
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是否还能红着脸?
可惜的是,我们既没有红着眼,也没有红着脸。
只是平静得像两个从未深爱过的陌生人。
原来最痛的离别,不是撕心裂肺,而是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