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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唐驿报特派记者向您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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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宝四载。
自灯火通明的元宵日过后,天上就多了一方水镜,那水镜错彩镂金,环绕五色霞光,一时间朝堂上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圣人以天降祥瑞为名恩赏诸皇子,册韦昭训之女为寿王妃,立杨氏为贵妃。
民间一开始看了一阵稀奇,后来发现这水镜仅仅是单纯挂在天上,好几个月了,不遮蔽日光也没有任何动静,就把它当成了一个单纯的摆设,江湖中倒有许多势力不死心地持续查探。
不知道第几次举行的宫宴上,李倓看着端坐高堂的圣人眉目舒展、陪侍于侧的太子谄媚恭维、诸位臣工众口一词的盛世太平,咬着后槽牙垂下眼睑,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直到视线内递进来一盘樱桃毕罗,他侧头看去,兄长面带笑意,那双眼睛里却满含着劝慰和心疼:“倓儿尝尝这个。”
他知道李俶的意思,不可扫兴、不可怨愤,更不能叫旁人察觉半分端倪,装也得装出一副恭顺孺慕的模样来博帝王一笑,否则便是灭顶之灾,但他不愿。
自姐姐去后,心尖的那团冷焰每时每刻都在叫嚣着让他撕碎虚伪的盛世华章,烧毁编造的太平长安,杀死所谓的骨肉至亲,让他为了那可笑的圣人青眼对着害死姐姐的罪魁祸首撒娇扮痴?
抱歉,他不奉陪。
但李俶毕竟是好意,也确实演技出色,李倓想,对自己这么个数年不见、可有可无的弟弟一如幼时般无微不至,不愧是滴水不漏的皇长孙,博士们都交口称赞的广平王。真情假意混在一起,连他都时不时会觉得恍惚。
他没有去碰那盘香气扑鼻的点心,维持着往日的疏离冷漠道:“不敢劳殿下费心。”
旁边李系倒是对这盘樱桃毕罗眼馋得紧,自顾自探过身子伸手去拿:“既然不合倓弟胃口,那为兄就笑纳了!”
李倓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将毕罗放回李俶桌上,锋锐的眉眼挑起轻微的嘲讽:“如此不问自取,你算哪门子兄长?”
“你!”李系当即就要跳脚。
“若我没记错,二弟前些日子还喊过牙疼?奉御的告诫二弟都忘了不成?若耶耶届时问起来,我可不会为你遮掩。”李俶轻描淡写打发了李系,充耳不闻他口中喃喃的偏心,垂下手臂借着广袖的遮掩悄悄拉了拉李倓的衣摆,悄声道:“倓弟如此珍惜为兄心意,为兄不胜荣幸。”
李倓听着他刻意咬重的“倓弟”、“为兄”,捏着酒盏的手指紧了紧,选择沉默以对。李俶余光瞥见幼弟耳尖悄然染上的红晕,心里又酸又软又甜,更加坚定了要和幼弟同行的心。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宴席过半,好似就一阵清风吹过的时间,殿内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自己的动作,甚至从壶嘴流出的酒液也凝固在了半空。李俶和李倓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后者霍然起身,一把扯起兄长,随后手中气劲迸发,将对面的和政轻柔扔进李俶怀里,自己手臂一张,警惕地挡在两人身前。
李嫣原本被吓得不轻,纵然她自幼跟随天策习武,称不上娇生惯养,可到底是太子爱女,说句金尊玉贵也不为过,她去年才刚过及笄,平日里见惯锦绣堆,哪遇到过如此吊诡的情形?但眼下,耳畔是胞兄沉稳的心跳,眼前是三郎坚定的背影,十七岁的少年还未长成,骨架纤细、臂膀单薄,明明那身量还不足以遮风挡雨,但她瞬间就安下了心。
李俶把妹妹放下,伸手按住李倓的肩,上前两步凑到弟弟耳侧道:“我已遣人去查探各宫室,倓儿不必过于忧心,此番异变不同寻常,恐与水镜脱不了关系,不如随我出去看看?”
李嫣扬声道:“我也要一起!”
李俶失笑:“自然不会丢下你。”
李嫣噌地一下站起来,三两步过去挎住了李倓的手臂,兄妹两个一左一右把李倓夹在中间,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清浅笑意。李倓不自在极了,方才骤变突生,他关心则乱露了端倪,眼下再说些什么都不管用了。
好在李俶和李嫣都善解人意,怕把人逼急了,只边讨论着这异象,边引着李倓往外走。李倓跟着他们脚步,神态堪称乖巧,准确地来说,破罐子破摔。
李俶是个厚脸皮的,自他归唐以来给了李俶多少冷脸和闭门羹,他自己都数不清,偏这位皇长孙殿下好似察觉不到他的抗拒,锲而不舍地笑脸相迎。
李嫣和她兄长不一样,她从不主动上门,香囊的却是掐着时令送到建宁王府上,相较于精心搭配过的药材和华贵的布料,香囊的纹样歪曲、针脚粗陋,一看就知道出自谁之手。
偏她从不表功,只是偶尔碰面时,若他腰间空无一物,她就会轻轻抿一下嘴唇,用那双和李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抬眸凝视着他,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然而小姑娘终究也只是行了个万福礼,细声细气唤一声“三兄”后翩然离去,他屡屡想要出口的拒绝就这么被堵在嗓子里。
李倓实在想不通,李嫣自小受李亨喜爱,又跟着天策习武多年,怎么就养成了这么个性子?李俶是摆设不成?是了,是了,李隆基把把儿孙都当成鸟儿似的关在笼子里,高兴时哪来逗趣儿,不高兴时便随意打发了,李亨更是个担不起事的软骨头,三娘心思细腻,免不了诚惶诚恐,李俶这些年想必同样不好过。
池清川若是了解他家主上心里的弯弯绕绕,估计就要直接拎着枪打上广平王府的门了。李倓看不明白,他旁观者清!每回和李嫣见面之后,主上都不会再拦着广平王来访,广平王带来的东西全收下,言语之间很少带刺,还会拿出些伤药拜托广平王转交李嫣,再加上腰间很少缺席的、绣纹拙劣的香囊。
真以为长安城里没传出建宁王不敬长兄的消息仅仅是因为李俶治下甚严吗?如今建宁王面冷心热不善言辞但与广平王情谊甚笃且珍爱妹妹的形象深入人心,多亏了他们兄妹俩打着配合地给李倓下套啊!
至于李倓是否察觉?那当然是有的,他不是傻子,只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局面已经变成这样了,原本打算今天宫宴过后和两人拉开距离,谁料想出了这档子事,李倓心里说不出是遗憾还是松了口气。
与李俶所料不错,原本无声无息悬挂了数十个日夜的水镜上出现了一行字——【天机现世,有缘者可见,静候三日】。
李倓品着那句有缘者,突兀地升起些笑意,先前殿内圣人太子俱在,达官贵人数不胜数,这些人手握权柄,掌控偌大王朝,竟无一人与这天机有缘?
反观他们三个,李倓自己空有个建宁郡王的名头,这个名头还是为了补偿姐姐的死随意给他的安抚,平白惹人生厌。
李嫣是女儿身,有武皇韦后安乐公主及镇国太平公主这等前车之鉴,李嫣能随天策习武都是圣人额外开恩。说是太子爱女,太子自己尚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如今更是连封号都没有,别人给她的三分颜面都是看在她同胞兄长的份上。
至于李俶,广平郡王、皇长孙、倍受圣人喜爱,说起来一个比一个能唬人,然而明明年近及冠,长子都已经三岁,却至今未能在朝堂上担任实职。顶着这么些名头招了不少人的眼,还要时不时在李隆基面前给太子转圜,他光瞧着就觉得累。
有缘者?真够讽刺的。
比李俶的人来得更快的是池清川,亲眼见到小主人安然无恙后,池统领肉眼可见地如释重负,上前一抱拳,开门见山道:“禀主上,王府内除亲卫外无一幸免,太子府中仅有太子妃行动自如,属下已派女卫前往陪同。”
“池叔考虑周全,我这里万事都好,池叔不用在这里空等,回去叫亲卫们留意着些外头的动静,”太子妃韦氏温柔贤惠,对他们这些太子子嗣一视同仁地疼爱,李倓一直颇为感念,“三娘同池叔一道吧,有你陪着,母亲会踏实些。”
他是打定主意在这里熬上个三天了,想必李俶也一样,李嫣一个姑娘家,和他们两个男子待在一起终归不方便。
“可是……”池清川的顾虑刚开了个头,就被悠然走过来的李俶打断了:“池叔且放心,我身为兄长会照顾好倓儿的,阿嫣记得代我与倓儿向母亲告罪。”
“母亲哪里舍得怪你们,阿兄该为这句话告罪才是!”李嫣嗔怪地瞪了李俶一眼,朝池清川微微点头,“有劳池叔。”
池清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欲言又止半晌,在李倓催促的眼神中咽下了原本的劝告,跟在李嫣身后离开了,李俶故作幽怨道:“想来是我对倓儿不够亲近,才叫池叔不愿倓儿与我独处。”
建宁王府都快成第二个广平王府了,还不够亲近?李倓懒得理会这种无意义的话,不过有一点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殿下这声池叔,他怕是当不起。”
李俶正色道:“倓儿说得哪里话?依你所言,池叔在吐蕃护持你多年,此事于我便是大恩,倓儿既将他视为长辈,你我兄弟一体,本该如此。”
李倓侧过脸,跌进那双泛着暖意的深潭般的眼眸里,因为提起吐蕃而生出的那点火气登时消解,干巴巴道:“随你。”
李俶笑意盈盈地牵起弟弟的手,引着他往侧殿去,道:“天色不早,该就寝了,我吩咐了人稍稍整理侧殿,只是时间仓促,加之他们并非真正的侍从,难免有疏漏,委屈倓儿这几日与我抵足而眠了,若有不适之处还请倓儿多多包涵。”
“不……”李倓原本的拒绝在看清李俶那小心翼翼的、脆弱的期待后僵硬地转了个话头,“不会,没那么娇气。”
天机一事来得蹊跷,与李俶待在一处也有利于摸清这人藏着的底细,而且有人伺候着,何乐而不为。李倓如是安慰着自己,完全不记得挣开被牵着的手。
三天时间不长不短,足够他们大致理清楚究竟哪类人与天机无缘,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圣人、太子乃至朝堂上衮衮诸公都是这一类人,无一幸免。李俶疲惫地捏了捏山根,打算让凌雪阁把消息封锁得再紧一些。大唐的百姓们对这种无偿帮他们抓坏人还教他们认字的现象可是津津乐道呢,要是传出去那还了得?
李倓倒是毫不意外,他只是有点好奇自己居然能被天机归为有缘,卢延鹤和无名可没有这么幸运。不过好奇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好处已经得了,便没必要去追根究底,虽说免不了会遗憾这天机怎么就不能送佛送到西直接取了这些人的命?一劳永逸,且免了后顾之忧。
【叮——】
一声清脆悠长的的钟鸣过后,水镜有了变化,大唐境内的有缘人们或兴致勃勃或严阵以待,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长歌门门主为何频频垂泪?】
杨逸飞顿住了,李白也有片刻愣神,他这弟子自幼心性坚韧,连沮丧都很少见,何况垂泪?还是频频?
杨逸飞虽不解其因,但想到自己上次落泪的缘由,挥笔快速写完两封信,交予弟子手中,语速极快地吩咐道:“着人多留意恶人谷的动静,这一封寄往扬州,这一封发往长安,要快!”
“是,门主!”
杨逸飞目送着弟子离去的背影,无意识地扣紧了琴弦,他游历时广交好友,能称得上知己的却是寥寥,一人天妒英才华年早逝,一人遭逢横祸性情大变,还有一人光风霁月,偏生于那等泥沼中。长歌门门主愿意陪那人挣出个清明人间,但在那之前,杨逸飞希望他平安无事。
【天牢深处为何夜夜传来哀嚎?】
偷得片刻闲暇的狱卒忍俊不禁,咧嘴笑开的模样在晃动的烛火下显得有些阴森:“这话说的,俺们这地儿若是没这个响动,上头还要怪俺们办事不力呢!”
【建宁王的侍卫统领为何与鬼谋大打出手?】
池清川横眉倒竖,手攥成拳,冷哼道:“李复?黑白不辨、搬弄是非之辈,市井饶舌的妇人都比他明理!”
李复轻摇折扇,紧皱着眉:“难道倓弟真的按照那时说的去做了?不行,我得赶紧去阻止他!”
【是什么让建宁铁卫暴跳如雷?】
楚吟江握紧了刀柄,莫非是那鬼谋冒犯大王还得寸进尺?听说那鬼谋与大王乃结义兄弟,兼之同窗八载,郡主临终前将大王托付于他,这人怎的如此不念旧情?
【时隔百年二圣居然再临朝堂?】
百年?李俶掐算一番,上次二圣临朝是麟德元年,距如今不过八十又一寒暑,十九年后……若翁翁有此天寿,难保不会复武周旧事,耶耶不是个念旧情的,母亲的性子与韦后更是截然不同,至于自己就更不可能了。那便只能是倓儿了,倓儿重情,如果真的上了心,定是对那人再怎么好都不为过。他心里猛地涌起一股莫大的失落,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幼弟尚带着些柔软弧度的侧脸上。
李倓看到二圣临朝就断定这皇位最终落到了李俶手里,他自己根本没有娶妻的心思,至于李隆基和李亨……呵!
只有李俶,脾气软和容易拿捏,想来是他后院里某位夫人看准了这一点,欲效法韦后乃至武皇,江山与其落到外姓人手里,不如自己来当这个皇帝!
李倓坚定了夺权的念头,对李俶的注视不为所动,可看在李俶眼里却成了另一层意思——果然,倓儿有了心仪之人。他食指轻叩桌面,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情绪的弧度,回纥公主、长歌凤息颜、鬼谋李复,是谁这么幸运能得倓儿另眼相待?他这个做兄长的真想去讨教讨教。
【吴钩台台首凭什么在圣人面前趾高气扬?】
江采萍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姬别情,啧啧道:“你终于发现自己带不回你那进哥儿,心灰意冷打算直接寻死了?”
姬别情跳脚道:“胡说八道什么!进哥儿只是一时被蛊惑了,他还记得我们相伴的情谊,等再过几年,我定能叫他舍了那清苦道观,回来和我共享荣华富贵!”
“嗯嗯嗯,好好好,是是是。”江采萍一个敷衍三连,深深吸了口太白山的空气,冰凉的、带着挥之不去的腥甜,是熟悉的味道。她由衷盼着这天机多放两天,大明宫层层叠叠的屋檐压得人喘不过气。
【剑魔对上他们竟然一败涂地?】
“一败涂地?”谢云流停下了擦刀的动作,苍灰的眉眼间满是不屑,“中原武林,蝇营狗苟之徒甚众,连那等学艺不精口蜜腹剑的卑鄙小人都能稳居泰斗之位,居然有胆妄言谢某会不敌?”
【堂堂衍天弟子做出这种事竟只为了一个肉夹馍?】
聂无极揽住有些脱力的师弟,满腹的责怪一句都没舍得说,只道:“下次必不容你如此任性了,结果如何?”
萧卿云放心地靠在师兄坚实的怀抱里,柔声道:“天光破晦,枯木生华。旧厄如春雪,遇阳则融。履霜知冰消,涉川见舟来。不枉这一次任性,何况我任性是因为清楚有人托底嘛。”
萧问之看着肉夹馍三个字,不禁起了馋虫:“一个肉夹馍好像不够吃啊。”
【这其中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大唐驿报特派记者凌凌捌,聚焦社会痛点,独家为您报导!】
水镜中终于出现一个人,那小娘子一身劲装,多处带有尖刺突出,看着就一点都不舒适。凌雪阁上下如临大敌,闻人晏陵翻遍了名册也没找到这位女弟子的名号,李泌回忆着阁内弟子们的面容,半晌找不着头绪。姬别情甩了甩链刃,报备了一句,捎上叶未晓回吴钩台查人去了,一路上他都在忍着骂脏话的冲动。
前有江潮,后有乌夜啼,岳寒衣都死了,叛徒还是层出不穷!内阁干什么吃的!这凌雪阁都快成筛子了!
百姓们不知道大人物的兵荒马乱,他们对这水镜的期待值直接拉满,这水镜上头讲得比说书先生精彩多哩!既有皇家恩怨又不缺江湖纷争,平时他们哪能知道这种事情!好看!爱看!再说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