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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良会难再逢,日入须秉烛 ...

  •   “主上希望得到何等战果?”
      “孤只要一纸胜利之音。伯言,可乎?”

      孙权伏在皖口城楼垛口上,向东北方向远远眺望着,尽管不可能看见他想看见的,却依旧保持着这个姿态,仿佛一个重病之人等待医士的救护。

      出征那日,他将金灿灿的黄钺交到他的手里,命他摄行王事,他让他安坐在马上,亲自为他执鞭开道,他让文武百官屈膝在他的脚下……伯言,可乎?可乎?

      “必不辱君命。”
      这句话从低首敛目之人的口中说出,平静如水,一点也不像豪言壮语,却不由他不信。

      “启禀主上!大捷!大捷!”
      孙权忽地起身,竟不敢太高兴似地道:“快说!”
      “自石亭之胜,我军士气大壮,日日高歌。然前夜曹营不知何故发生'夜惊',暗中自相厮杀践踏,我军乘势攻之,曹军溃败而逃,我追亡逐北,又以夹石军断其后路,只因有满宠大军自东接应,曹休得以逃遁归北。此番大捷,斩获一万余众,兵车乘一万余乘,牛马骡驴共一万二千匹,,以及曹军所有粮草辎重……”
      孙权听着这些战报,不停地踱来踱去,脸上涌现难以抑制的狂喜,却一时难以抒发。待那人说完,他仰头长长舒了口气,精神为之一爽,接着忽然兴奋地转身北向,狠狠地指了指许昌,又西向指了指成都:
      “看到了吧!从赤壁到江陵,到夺荆州,到夷陵……再到今日石亭之大捷——江东名将的胜利从来都不是侥幸,而是必然,必然!”
      “臣等恭贺主上!”群臣在地上跪成一片。
      “还跪着干什么!快快,我们收拾行装,班师回武昌,为伯言接风洗尘!”

      当北方传来“千里驹”曹休惭恨发病而死的消息时,陆议正坐在凯旋的马车之上,带领着喜气洋洋的诸将和士卒,向武昌浩浩荡荡开去。

      武昌城外郊迎十里的队伍似乎一点不比凯旋的队伍少,不可否认,陆议的心里有十分的欢喜,只是此时已经疲惫不堪,还有点微微的局促,不知该怎样应付主上这次安排的华丽表演。
      陆议等正要下马去迎吴主的仪仗队,忽然前面队伍中冲出一骑,转眼便至陆议面前,竟是孙权!他如少年一般利索地翻身下马。
      “陆大都督,孤为你执鞭!”
      “主上折杀微臣了……”陆议忙起身要下马来,却被孙权死死按住。这个紫色须发的男子自顾自笑得一脸灿烂,陆议遂也无心,同时也无力反抗。
      眼看雄伟的武昌城门就在眼前,孙权像一个开道的小卒那样,将鞭子啪啪地敲打在通往城内的青石板上。道路两旁的大臣们一片屈膝,其中不乏张昭、顾雍等辈,陆议只得像出征时那次一样,带着歉疚在马上一一躬身施礼。

      一直以来,凡见过陆议的人无不赞叹:果然是出身陆家的人物,就是身披戎衣做了武将也如此温文尔雅,谦逊礼让。

      孙权却是大大地不以为然。说起来,能让孙权下马相迎者,除了陆议,还有另一人——鲁肃,赤壁大胜之后,孙权问:“子敬,孤持鞍下马相迎,足以显卿未?”鲁肃却答道:“未也。”众人闻之,无不愕然叹道,这鲁子敬实在太狂傲了!
      但孙权清楚地知道,狂傲未必真有自信,内敛也未必真是谦虚。其实,陆议的狂傲比鲁肃更甚百倍——那是陆家人骨子里的骄傲吧。
      呵呵,还有谁比孤更了解你呢,伯言?
      想到这里,孙权不禁回首去看陆议,却见他似羞非羞地低着首,又似在沉思一般垂下如雾的眼帘……简直让人忘记这个男子已逾不惑之年,忘记了这就是那个让关羽、刘备、曹休等无数英雄身败名裂的军事天才。

      孙权刚才的得意瞬间清空,只觉得莫名的朦胧和疏离感在这数尺之间弥漫。亏他自诩平生颇有知人之明,此时只感到淡淡的遗憾。正如人们爱把名将比作美人,倘若这美人总戴着幕离,即便与她朝夕相处,又怎么谈得上了解呢?
      这个神秘的……陆伯言。

      夕阳西下之后,武昌宫正殿华灯高举,大行盛宴。众臣身披华服,头戴峨冠,腰系博带,足蹑丝屦,纷纷煌煌,如仙人聚会一般。
      孙权头戴一顶金色通天冠,身穿一袭雪色雍容的白鼯子裘,腰勒一条灿然夺目的赤金校带,下面垂着海藻纹织锦敝膝。他本生得姿貌雄伟,配上这身装扮,更是贵气逼人。陆议只是一身精致而简约的青色丝质深衣,除了腰间一件祖传玉,别无配饰。
      孙权请陆议坐左边首座,但因当时东吴礼制左高于右,陆议欲辞让于张昭。孙权却执意如此,陆议只得相从。众人以官阶次序分列两旁,直等到孙权、陆议、张昭、顾雍、潘浚等重臣落座后才纷纷入席。
      而此时早有一群纤腰束素的吴娃越姬,细步挪进来,开始跳着东吴时兴的白纻舞,纱衣罗裳配上那飘动的素丝彩练,只见一片云蒸霞蔚,如入仙境。接着又有胡人装扮的舞伎跳了西域传来的七盘舞,配着异域风情的丝竹管弦,好不欢快。
      还有从吴楚各地赶来的国中技艺最高超的玩杂技、变戏法的优伶们纷纷在殿门外跪着,紧张地等待在国君和文武大臣面前一展看家绝技。
      再看那案上菜肴,更是聚集一时珍奇,什么犀牛髓孔雀肝大象鼻鲸鱼脍都还是认得的,更有无数从海外异国进贡的不识名字的希世珍馐,叫人大开眼花缭乱。
      孙权最爱饮酒,当晚竟将平生收藏的百余种琼浆玉液纷纷呈了上来,供群臣痛饮。
      “自荆州之役以来,曹军连年对我用兵,但此番大捷,料十年之内,曹贼必不敢再有征伐之心。故而今日,我们只叙情谊,不论国事!”孙权高兴地先向群臣敬酒。
      “臣等敬主上!”
      爱饮酒的臣子们,尤其那些海量的孙氏宗室见状无不大喜,陆议本不爱酣饮,量也不大,只敬了此番从征的诸将,以及张昭、顾雍、潘浚,其余便是应付旁人来敬而已。
      “子高,还不来向大都督敬酒?”孙权忽然向太子孙登发了话。
      只见座中一位身材修长的盛装少年出席拜道:
      “儿臣见大都督似乎不爱饮酒,故而方才不敢惊动玉貌。父王既有命,登便以此杯祝大都督万寿康健。”说完向陆议深深施礼。孙登神情温雅,谈吐不凡,让人一见就喜欢。
      “多谢太子金口祝福。臣也祝太子福寿无边。”
      陆议连忙起身回应,待饮罢孙登回席时,却见他身后坐着四名年纪相仿的少年,看起来个个精神健爽。

      众臣只管欣赏着各种新鲜曲艺。只见殿上舞着赤旗的戏法高手忽而凌空一跃,手中赤旗蓦地消失,却有无数红色果子抛到上空,有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显得十分喜气。众人哗地拊掌称奇,孙权高兴地喊着:“重赏!”
      那优伶千恩万谢,拜礼退下。
      此时呼啦啦地飞进来一群鸟儿集于殿上,只顾啄食地上的红果,竟不惧人。
      “咦?这是什么鸟?孤竟从未见过。”
      群臣定睛细看,只见它们身体青黑,背毛黄绿,头却是白色的,看起来十分奇特。
      “竟无人知晓么?”
      孙权环视众臣,只见摇头纷纷,这时只听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微臣知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子身后一位少年长跪出席一拜:“微臣诸葛恪,敢辱君听。”
      “竟是元逊啊,”孙权呵呵笑着向陆议等人道,“诸君还记得这娃娃吗?他就是当年填‘之驴’二字于‘诸葛子瑜’之上的小子啊!”
      众人想起数年前的笑话,纷纷忍俊不禁。此时诸葛恪与张昭之子张休、陈武之子陈表、顾雍之孙顾谭四人是晚辈中出类拔萃的,便被安排在太子身边陪读,人称“太子四友”。
      “那孤倒想听你说说,此鸟名为何物啊?”
      “此鸟名为‘白头翁’。”
      “胡言乱道!从来没听过什么鸟儿叫‘白头翁’的。”右边首席的张昭讪讪地道。
      这殿上众人数他年寿最高,头发又是全白,让他觉得这个小子是在调侃自己,不由得对这番言论嗤之以鼻:“不然你再寻个‘白头母’来?”
      “呵呵,世上还有鸟名‘鹦母’,张公何不寻个‘鹦父’来?”
      张昭顿时被他噎得无言以对,一口气没喘上来,竟憋得咳嗽起来,捶胸不止。
      “轰”的一声,殿上爆出一阵大笑,有人一口酒都喷了出来,孙权也笑得指着诸葛恪直不起腰来。
      若是旁人还好,这张公容貌矜严,向来肃穆万分,连孙权都常说:“孤与张公言,不敢妄也。”此乃举国敬惮的人物,哪里有人敢开他的玩笑?如今竟被一个弱冠小子气成这样,越发叫人开怀。
      而那殿上跪着的诸葛恪看着君臣一起失态,竟没有丝毫诧异之色,反而向众人作出无辜之状。也不知这君臣多久没有笑料了,竟然个个前仰后合,冠倾发乱,酒洒菜翻。陆议就坐在张昭对面,虽然心里实在是不愿得罪这老前辈,但此时实在没有办法忍住,不得不掩面抖肩,笑到箭伤作痛也停不下来。
      眼见着张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孙权赶紧以身作则停下大笑,又故意咳嗽了几下,让众人安静下来。
      “元逊你看,你惹张公不高兴了。还不快敬酒赔罪?”
      “微臣遵命。”诸葛恪斟了满满一樽酒,走到张昭面前施礼敬上:“请张公原谅晚辈狂妄无知。”
      张昭先前饮了不少,已有了酒色,又因刚在众人面前失了威严,心中不悦,道:“此非养老之礼也。”
      诸葛恪樽停空中,回头去看孙权,孙权呵呵笑道:“元逊,孤倒想看看,你能否让张公饮下此杯?”
      诸葛恪笑了笑,向张昭拱手道:“辅吴将军啊,昔日姜子牙高龄九十,秉旄仗钺,还没有告老呢。您看,今日军旅之事,将军在后,宴饮酒食之事,将军在先,怎么能说不养老呢?”
      张昭虽然领了辅吴将军之衔,却并无军事之能,故而极少带兵征伐,诸葛恪故意以此刁难,让张昭一时又无言,只得接过那樽酒饮下。
      众臣纷纷赞叹这少年才捷无双,诸葛恪自己也露出得意之色。其实聪明人都能听出来,他这番话,为难张昭之余,还暗中赞了武功赫赫的陆议。诸葛恪于是回首去看陆议,只见陆议也正看着他,眼中并无喜悦或欣赏之色。
      陆议想起不久前诸葛瑾忧虑地对他说,自己的长子如何骄纵难驯,锋芒毕露,恐怕不是家中之福,为此深深担忧。那时陆议没有接触过诸葛恪,认为年少气盛是很正常的事,以此宽慰着诸葛瑾,如今见了,竟觉得诸葛瑾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然而高座主位的孙权只是在一边乐呵,他只是想让这个机灵诙谐的小朋友逗臣子们开心罢了,尤其是陆议。然而今天的主角此时神情淡淡的,似乎这些热闹跟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似的,唉,今晚的表现实在太过低调了!

      “伯言啊,今日高兴,卿为孤剑舞一曲如何?”
      “是啊,早闻大都督剑术精妙,今日可令吾人开开眼界!”酒酣耳热的众臣高兴地纷纷拊掌。
      陆逊眼中闪过一丝为难之色,却缓缓地起身道:
      “遵命。”
      殿后纱帷传出壮气浩荡的鼓吹之声,乐工见大都督亲自起舞,立即奏起了称颂当年赤壁之役的《伐乌林》武曲:
      “曹操北伐,拔柳城。乘胜席卷,遂南征。刘氏不睦,八郡震惊……”
      陆议掣剑在手,冉冉起舞,在殿前留下一个纵横蹁跹的身影,剑势时而凌厉,时而飘渺,曲调激昂处,只见他巧然跃身而起,沉稳而不失灵动,众臣一片赞喝。
      “众既降,操屠荆。舟车十万,扬风声。议者狐疑,虑无成,虑无成……”
      座中的周鲂脸色大变,他知陆逊有伤在身,医嘱不可轻动,但自古宴间行舞都是不能拒绝的重礼,何况主上既开金口,君命难违……周鲂忙取出一卷缣帛,写了几字,急令身后侍女呈递与孙权。
      只听那曲调越来越激昂,陆议本已疲惫不堪,又因伤势和饮酒之故,渐渐难以自持,剑势越来越缓。
      “……赖我主上,发圣明。虎臣雄烈,周与程……”
      此时羯鼓声急,筝鸣激烈,如箭矢,如急雨,如鏖战,陆议感到背上全是冷汗,恐怕会在众人面前出丑。
      忽然听见孙权拊掌大笑道:“伯言之舞甚妙,孤欲与卿对舞如何?”
      陆议忙迎上前去,展袖垂剑施属舞礼。孙权近前扶起,只见陆议面色苍白,呼吸急促,额前晶晶亮亮的,不由得心里愧疚起来。
      他轻轻接过他手里的剑,转在掌中,举袂,松手:
      “叮当!”
      陆议愕然。
      孙权微微一笑,从他身侧轻擦而过,兀自慢舞轻歌起来:
      “伊我陆君,一何秀武,友以琴瑟,乐以钟鼓……”
      乐工听见孙权作歌,忙依节放慢,依声缓奏。
      君臣对舞,臣随君步,陆议只需孙权之舞相协,却是轻松许多。
      “伊我陆君,妙舞躞蹀。皎如明月,皑如霜雪……”
      孙权兀自悠悠地唱,酡红的脸上带着笑意本来激昂的武曲一经拖缓,又加笙箫吹奏,歌女唱和,竟轻柔婉转如同民歌一般。
      玉殿前一双身影,折袖擦肩,如同鸿轩凤翥。
      一个金带白裘,神采飞扬,一个玉树临风,淡泊如画。
      “江水汤汤,山谷为量,岂曰无感,忧为子忘……”
      陆议协着他的舞姿,却不敢与他忤视,然而暗中知道那如怜如惜的目光已将自己笼罩起来,带起最后一圈华美的旋转。
      弦凝曲住,余音绕梁。

      立定时,陆议发现已经被带至自己座前
      “多谢主上。”
      谢什么呢?陆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这么一句别人听来莫名其妙的话。
      他正欲拜礼,却被孙权一把执住了双手。
      “伯言的手如此冰冷,定是穿得太单薄了。”
      孙权当下脱去自己身上的白鼯裘,强披在惶恐不安的臣子身上。
      “臣,臣万万不敢……”
      “伯言莫要推辞,唯有如此,才能致孤区区之心。”孙权带着微醺的笑意,一面说着,一面将白裘披裹好,又将自己的金校带轻轻环在陆议腰际,但那带钩构造过于精巧,却怎么也扣不好。平日里,孙权的衣服都是别人服侍着穿的,何曾服侍别人穿戴?但他毫不着急,竟屈膝半蹲下来,细细去琢磨那带钩。
      众臣见状,无不惊骇咋舌。纵然是当年荣宠无比的周瑜,得孙权赏赐无数衣饰,也不曾受他亲自穿戴,何况主上竟在臣子面前屈膝。
      陆议有点局促,却不敢有阻拦忤逆之举,只得任由他摆布。孙权费了几番周章终于将腰带系好,不由得呵呵笑起来,得意地上下打量着陆议。陆议生得清秀,但在东吴也算不得非常出众的姿貌,不过此时加了这一身银裘如雪,竟恍恍然仿佛神仙中人。
      “你们看,孤的大都督何其美哉!真不愧‘神君’之号啊!”
      陆议每次听到“神君”这个词就会不自觉羞赧:“山野小儿之言,主上见笑了……多谢主上赐衣。”
      他面上浮起淡淡红云,不知是醉意还是别的什么,只是感到白鼯裘中还残留着的那个人的体温,带着暖暖的酒香,令人神摇魄动。这一刻陆议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也渴望生逢知己,渴望惺惺相惜。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衣君之衣,怀君之忧。”

      当他注意到群臣的目光一齐聚向自己,忙道:“犹记数年前主上告喻臣等:‘天下无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众之所积也’。今日思之,未尝不是如此。”
      孙权见他此时犹不忘为自己收揽众心,越发感动。
      “伯言,诚孤之腹心。”
      这一句话似神谕耳语。陆逊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睛,宛如富春江水,千丈见底。
      大殿之上,一时间鸦雀无声,只能听见高悬的大铜漏滴答滴答,带走似水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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