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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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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晴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冲回自己的院落,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不断滑落,浸透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黏腻冰冷的触感。
她竟然……竟然把伞给了那个小麻烦精?!
她一定是疯了!被雨淋坏了脑子!
她应该把她揪出来骂一顿,或者直接拎回相府丢给下人!而不是像个傻子一样把自己的伞塞过去,然后自己淋成这副落汤鸡的狼狈模样!
“姐!你怎么淋成这样了?!”江桐从屋里跑出来,看到姐姐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拿着干布巾过来。
江晚晴一把夺过布巾,胡乱地擦着头发和脸,动作粗暴,仿佛在跟谁赌气。
“要你管!闭嘴!”她没好气地呵斥,声音比外面的雨还冷。
江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问,只是偷偷打量着姐姐异常难看的脸色和微微发红的耳根,心里嘀咕:奇怪,淋个雨怎么气成这样?
接下来的几天,江晚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的时间更长了。
她刻意不去看窗外,不去想巷口,不去理会那个可能还会出现的鹅黄色身影。
她告诉自己,伞已经还了,两清了。那小麻烦精最好识相点,别再出现。
然而,事与愿违。
第二天,天刚放晴,那把她无比熟悉的、甚至还沾着些许泥点的油纸伞,就被人小心翼翼地、工工整整地靠放在了她书房窗外的石阶上。
伞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折叠得一丝不苟。
旁边,还放着一小包用干净荷叶包裹着的东西。
江晚晴黑着脸打开。
里面是几块姜糖。看那粗糙的、大小不一的形状,和空气里弥漫开的、略带辛辣的甜香,大概率是……亲手熬的。
江晚晴盯着那几块丑丑的姜糖,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小不点踮着脚,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熬糖、切姜、最后笨拙地把糖浆倒入模具的样子……
“多事!”她低声骂了一句,抓起那包姜糖就想扔出去。
可手举到半空,却莫名顿住了。
那姜糖的气味,混合着雨后清新的空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她烦躁地“啧”了一声,最终还是没能扔出去,只是将那包姜糖重重地扔回了窗台上,眼不见为净。
但她低估了林初霁的“报恩”之心。
一把伞,似乎彻底打破了之前那种僵持的、冰冷的界限。
虽然江晚晴依旧冷脸,依旧不搭理,但林初霁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又开始恢复了之前的“进贡”,甚至比之前更加……变本加厉。
今天是一碟据说能预防风寒的、味道古怪的药草糕。
明天是一双针脚歪歪扭扭、但明显比之前好了不少的布袜。
后天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小罐据说是活血化瘀的珍贵药油,悄咪咪地放在她练武后常休息的石凳上。
江晚晴每次发现,照例是黑着脸,要么原物扔回窗外,要么直接让丫鬟处理掉。
可那些小东西就像春天的野草,扔了一茬,又长一茬。
更让她心烦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有点习惯了。
习惯了一抬眼,或许就能在某个角落发现一点“意外之物”。
习惯了那种无声的、固执的、笨拙的示好。
甚至有一次,她练枪时不小心划伤了手背,第二天,窗台上就多了一小瓶效果极好的金疮药和一条绣着歪扭小兔子的干净绢帕。
她盯着那瓶药和那条丑兔子手帕,看了许久许久。
最终,她没有扔。
鬼使神差地,她用了那药。清清凉凉的,伤口果然好得很快。
那条丑兔子手帕,她犹豫再三,也没有扔,只是把它塞进了妆匣的最底层,眼不见为净。
她告诉自己,只是因为这药确实好用,丢了浪费。
仅此而已。
这种默许,像堤坝上最初的那道细微裂痕,一旦出现,便在某些不可言说的纵容下,悄然蔓延。
江晚晴发现自己对窗外那抹鹅黄色的容忍度,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
她不再每次发现“贡品”都立刻黑着脸扔掉。有时是懒得理会,任由那包点心或那株野花在窗台上搁着,直到被风吹日晒失了模样,才让丫鬟清理掉。
有时……比如那金疮药,她甚至会鬼使神差地留下用了。
她依旧不给林初霁任何好脸色,依旧在她试图靠近时用冷眼和呵斥将她逼退。
但林初霁似乎已经修炼出了极强的抗压能力。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江晚晴表面的冰冷。
她只认准了一条——晚晴姐姐没有真的把她打出去,没有再把东西狠狠砸回来,甚至……用了她的药。
这就够了。
于是,她蹲守得更加心安理得,“进贡”得也更加起劲。甚至偶尔,在江晚晴心情似乎不那么糟糕的时候,她敢大着胆子,隔着老远的距离,软软地喊一声“晚晴姐姐”。
然后在那道冰冷目光扫过来的瞬间,立刻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缩回脑袋,只留下一串细碎逃跑的脚步声和窗台上新多出来的一小包糖。
江晚晴对着那包糖,往往会面无表情地伫立片刻,然后冷哼一声,转身进屋。
糖最后多半还是进了江桐的肚子。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的、一方步步紧逼一方半推半就的拉锯中缓缓流逝。
直到那年宫宴。
皇家宴席,总是充斥着虚伪。江晚晴作为将门嫡女,自幼便习惯了这种场合,却也依旧觉得沉闷厌烦。
她寻了个借口溜出喧闹的大殿,独自一人来到御花园偏僻处的凉亭,想透透气。
夜风微凉,吹散了些许酒气。她靠在亭柱上,望着远处宫殿的灯火,微微出神。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江晚晴蹙眉,循声望去。
只见在凉亭不远处假山的阴影里,蹲着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
她把自己缩成一团,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极其伤心。那身为了宫宴特意穿上的、绣着繁复花纹的漂亮衣裙。
此刻裙摆沾上了尘土。发髻也有些散乱,几缕发丝被泪水黏在脸颊上,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江晚晴的脚步顿住了。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麻烦精哭鼻子,关她什么事?
可那哭声……与她以往听过的任何一种都不同。没有一丝一毫求关注的意思,反而像是在拼命地、徒劳地想要把自己藏起来,藏起所有的脆弱和不堪。
鬼使神差地,她的脚步没有移动。
她站在原地,听着那被压得低低的、却依旧能感受到其下汹涌情绪的啜泣。
犹豫了片刻,她终究还是冷着脸,朝着那假山阴影走了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哭泣的人。
泪眼模糊中看清来人是江晚晴,她吓得连哭泣都瞬间止住了,只剩下无法控制的抽噎。
她手忙脚乱地想用手背擦掉满脸的泪痕,又想立刻站起来,却因为惊慌和腿麻,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在地,模样更加狼狈不堪。
“晚、晚晴姐姐……”她慌忙用袖子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声音还带着浓重的哭腔,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像只被欺负惨了的小兔子。
江晚晴站在她面前,没有伸手扶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语气依旧算不上好:“哭什么?吵死了。”
江晚晴丝毫没有将林初霁的狼狈与自己方才在宴席间的冷遇联系起来。
于她而言,那些贵女们的窃窃私语和微妙排挤,不过是清风拂过山岗,根本不曾在她心中留下半分痕迹。
她自然也无法想象,会有人为了这种她根本不屑一顾的事情,去与人争执,甚至弄到自己偷偷躲起来哭。
她只觉得林初霁碍眼又吵闹。
林初霁被她一吼,瑟缩了一下,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有决堤的趋势。
她低下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她们……她们笑我……说我字写得丑……像……像虫子爬……还说我……绣的花像……像狗啃的……”
原来是被其他世家小姐嘲笑了。
江晚晴心下莫名一松,随即又涌起一股说不清的烦躁。就为这点破事?
她想起那本写满歪扭字迹的册子,和那些针脚粗糙的香囊帕子,确实……不堪入目。
“她们说得没错。”江晚晴硬邦邦地评价道,丝毫不会安慰人,“确实丑。”
林初霁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却不敢大声哭,只是小声地抽噎着,肩膀抖得厉害。
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江晚晴后面那些更刻薄的话,不知怎么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听着那细弱的、压抑的哭声,忽然极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然后,她做了一件连自己事后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她伸出手,有些僵硬地、极其迅速地,用指尖弹掉了林初霁发髻上沾到的一点草屑。动作粗鲁,甚至称得上无礼,与其说是帮忙,不如说更像是在打人。
“丑就多练。”她的声音依旧冷硬,别开脸,不去看对方瞬间愣住、还挂着泪珠的小脸,“哭有什么用?哭就能写好了?绣好了?”
林初霁彻底愣住了,都忘了哭,睁着那双水洗过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她。晚晴姐姐……没有骂她?还……还帮她弹掉了草屑?
虽然动作很凶,话也很难听……
但……
江晚晴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觉得刚才那个动作蠢透了。她猛地收回手,语气更加恶劣地找补道:“赶紧把脸擦干净!哭哭啼啼的,丢人现眼!再哭我就真不管你了!”
说完,她像是生怕对方再做出什么反应,或者自己再做出什么蠢事,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大步离开了凉亭。
林初霁独自留在假山阴影下,看着那个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刚才被对方指尖碰到的地方。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极其短暂的、几乎错觉的温度。
晚风依旧凉,可她好像……没那么难过了。
她用力抹干净脸上的泪痕,看着江晚晴离开的方向,小声地、坚定地对自己说:
“嗯……多练……我回去就练……”
自宫宴那日后,林初霁似乎将江晚晴那番“丑就多练”的冷言冷语当成了金科玉律,并且迅速找到了新的“努力”方向。
她不再执着于写字刺绣,大概自己也深知那方面确实天赋有限。
而是不知从哪个哥哥姐姐那里磨来了一把旧琴,开始埋头苦练琴艺。
于是,江家书房外,除了那抹雷打不动的鹅黄色身影,开始持续不断地响起一阵阵……魔音灌耳。
那根本不能被称之为“琴声”。
是噪音。是折磨。是对耳朵和神经的双重凌迟。
音调忽高忽低,如同锯木头般刺耳;节奏时快时慢,毫无章法可言;错音、破音更是层出不穷。有时弹到兴起处,还会伴随着琴弦崩断的刺耳“铮”声,以及手忙脚乱的细小惊呼。
江晚晴坐在书案后,额角青筋随着窗外那断断续续、呕哑嘲哳的噪音突突直跳。
她手里的朱笔越握越紧,几乎要将其捏断。
忍。
她告诉自己,眼观鼻鼻观心,就当是战场上的噪音干扰训练。
可是……
当那堪比酷刑的琴声顽强地、坚持不懈地、锲而不舍地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并且毫无进步甚至还有越弹越难听的趋势时,江晚晴感觉自己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也跟着窗外那根崩断的琴弦一起,“啪”地一声,断了!
她猛地站起身,周身杀气四溢,一把抄起靠在墙边的练习用的长棍,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
今天不把那把破琴砸了,再把那个制造噪音的小混蛋拎起来打一顿屁股,她江晚晴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姐!姐姐姐!冷静!冷静啊!”
一直蹲在门口偷偷观察姐姐反应的江桐,一见这架势,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进来,死死抱住江晚晴提着棍子的胳膊,整个人几乎挂在了上面。
“放开!”江晚晴声音冰冷,试图甩开这个碍事的小叛徒。
“不能放啊姐!使不得!使不得!”江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小脸憋得通红,“那是相府千金!打不得!打坏了我们赔不起啊!”
“赔?我赔她一顿棍子!”江晚晴怒火中烧,“你再不放开,我连你一起打!”
“姐!亲姐!你听听!你仔细听听!”江桐急中生智,死死抱着姐姐不撒手,嘴里飞快地嚷嚷,“这琴声!这旋律!虽然……虽然难听了点……但是不是有点耳熟?是不是你上次在凉亭里吹过的那首《破阵乐》的调调?!”
江晚晴挥棍的动作猛地一顿。
《破阵乐》?
她凝神,强忍着烦躁去分辨窗外那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噪音。
好像……似乎……大概……真的有那么一两个音,勉强能和她记忆中那首慷慨激昂的军乐沾上边?
只是被那笨拙的手指弹奏出来,扭曲得如同鬼哭狼嚎。
所以……这小麻烦精是在试图……弹奏她喜欢的曲子?
江晚晴心头的怒火像是被戳了一个小洞,噗地一下,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
她站在原地,手里还提着棍子,脸色依旧难看,却没了刚才那股要立刻冲出去杀人的煞气。
窗外的魔音依旧在持续折磨着所有人的耳膜,并且毫无改善的迹象。
江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姐姐的脸色,见她似乎冷静了一点,才敢慢慢松开手。
但还是警惕地挡在她和门口之间,小声劝道:“姐……她……她也是想弹给你听嘛……虽然弹得是难听了点……但心意是好的,对吧?你看她练得多认真……”
认真?
江晚晴看向窗外。
那个小小的身影正低着头,无比专注地、吃力地跟那几根不听话的琴弦搏斗着,小眉头紧紧皱着。
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察觉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那副笨拙又认真的模样……
江晚晴沉默地站了许久。
最终,她极其烦躁地“啧”了一声,像是忍受不了什么一样,猛地转身,将长棍重重地掼回墙角,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然后,她大步走回书案后,坐下,拿起刚才看到一半的兵书,猛地展开,几乎把书页戳破。
“吵死了!”她对着书页,恶声恶气地低吼了一句,不知是在说那琴声,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但她终究……没有再提起那根棍子。
江桐长长地、悄悄地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
好险……差点就要血溅当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