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醉鬼 ...
-
“也罢也罢,我就不强留苏兄了,改日再来登门拜访罢!”
明凰拱手和他作别:“蔺兄抬举了,小弟常年跟随叔父在外经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今日实在是仓促。改日必当备上薄礼,登门拜访!”
慕容峥看着这个白净的男子。
身形约莫七尺,比寻常男子要更瘦几分,衣着打扮倒是富贵。
单论这外貌来说,这苏墨亭长得有些柔美。江南一带的人长相本就偏柔和一些,倒也不奇怪。只不过,就这种小白脸,居然能得崔如莺的欢心?
一种属于男子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争斗意味漫上心头。
不对,他慕容峥根本没有输。
是那红颜祸水实在算不上什么佳人,不如京城胭脂醉里的那几位花魁更有韵味。
“那便不多耽搁苏公子美事了,”慕容峥和他道别,“改日再会,告辞。”
“蔺兄慢走。”明凰侧身,礼貌地让出过道,“改日再会。”
慕容峥迈步离开,即将越过苏墨亭之时,微微低头瞟了一眼。
典型的面首长相,是小白脸不错,只是……那一双眼睛,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是在哪里呢?
慕容峥微微眯起眼,仔细看了一眼。
没印象了。
……
看着慕容峥离去的背影,明凰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眼中骤然升腾的恨意。
荆霜大抵是没见过慕容峥的,她的表现毫无异样,只是寻常主子身边长随小厮的姿态。她轻声提醒道:“公子,咱们走吧,别让崔姑娘等急了。”
“嗯,走吧。”
-
苏府别院,子时。
案上的烛火换了一个又一个,烛泪已然凝结在灯座,凝成了一座小山。
身着墨衣的男子在窗边的软榻上闭目养神,那烛火不时炸开一下,在他脸上闪了闪,忽明忽灭。
从亥时起,他就坐在这里,坐了这许久从未动过一丝一毫,沉寂得像尊无人供养的野佛。
又过了一刻。
终于,他轻叹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那眼中倒映着烛火的暖光,里头却没有丝毫温度,冷得叫人心惊。
房门就是在这时被人推开的。
一个身着白衣的白净男子被人扶着,摇摇晃晃地往里迈步。他步子迈得小,侍从一个支撑不稳,他的腿便绊在了门槛上,卡住了。
“公子,您稍稍挪一挪腿。”荆霜是个从小习武的女子,武艺高强,可纵然这样也难以扶稳一个摇摇欲坠的醉鬼。她无奈地叹气,又不能叫府内其他小厮来扶,男女终究有别,要是被大人知道了,她的小命还要不要?
“嗯?什么……什么腿?”那人嘟嘟囔囔地抬起点眼皮,眼中一片混沌,茫然地看着四周,“哪有腿?”
“您的腿啊,”荆霜简直要束手无策了,耐着性子劝着“卡在门槛上的那只左腿,您挪一下。”
“喔。”
明凰动了动上身,勉强撑着门框支起来一点,听话地抬起——右腿,迈上门槛。
“公子!”
荆霜的惊呼还未落地,一道身影便闪在眼前,顷刻间便稳稳扶住了那即将摔到地上正面朝地的人儿。
“大人,”荆霜垂首,“那属下,先告退了。”
说完,小步后退到了门外,把房门合起。
诺大的屋内,瞬间静下来,屋内唯一的光源便是案上那点可怜的烛火。
外头夜风一起,瞬时便将烛火吹得四仰八叉,险些灭了。
“唔……小霜,多谢……”
明凰脑子一片混沌,眼前也是昏暗不已,只知道有人稳稳扶住了她,接住了她那摇摇晃晃的身子。
她撑着手,却诧异地发现身前之人的怀抱十分宽阔,还咯得她脸颊隐隐有些作痛。
感叹小霜这易容之术真是技艺高强之外,好不容易从那人怀里挣开一些,可下一瞬,脚下却像是踩着海边的小贩刮下来的鱼鳞一般滑溜溜的。
一个不稳,她又跌进了那个怀抱。
一声重重的、隐忍的叹息自头顶上传来。
“明凰,你闹够没有?”
闹?
她撑着沉重的身子,微微后仰开一些,昂起头看向上方的人。
只看见了个高挺的鼻尖。
“小霜,你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
裴熠抿着唇,垂眸看着怀里醉得七扭八歪的人儿,无声地咬紧后牙。
她竟然真的敢单独去见那个所谓的什么花魁,这样便罢了,还竟敢和她喝得烂醉。
是在聊些什么?
竟有这么多的话要聊,竟有这么多的酒要喝?
他凝视着她微微泛红的双颊,长长的垂着的眼睫,还有那鼻尖——羊脂玉似的,小巧挺翘得近乎于可爱。
他那点升腾的怒火骤然被浇了盆冷水,灭了一些。
“还能自己走么,”他颇为不耐地问道,“明凰?”
回应他的是哼唧的模糊不清的“叽里咕噜”。
裴熠轻嗤:“都醉成这样了?”
说罢,他弯下腰,双手从她的胳膊和膝弯穿过,将她整个抱起。
屋内烛火微弱,仍旧昏暗。
裴熠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悄然无声地走到了塌边,轻柔地将怀里的人放下。
醉倒的人身体软得不像话,方一碰到床榻,明凰的头便一歪,从软枕上滚了下来。
她闭着眼,皱眉道:“唔……好痛。”
裴熠在给她拉被子,才堪堪拉到小腿,便听见她吃痛的声音,连忙俯身去看,“怎么了?”
——他忍不住笑出声。
原来是头磕到了床边的檀木床柱。
她仍是男子打扮,头发一股脑束在头顶,此番下来已然凌乱了,有细碎的发丝缠在脑后和颈间。
那脖颈纤细白皙,因为醉酒,皮肤泛着微微的粉红。
耳垂圆润,像花瓣似的团在那,嫣红欲滴。
“……”
那边又叽里咕噜嘟囔了一声什么,这才将裴熠的游神拉回来。他别开脸去,直起身来继续给她拉扯锦被。
将那锦被好生盖上,又将她的双臂放进被子里,掖得严丝合缝。
这才腾出手来,他扶着她圆润的脑袋,托着扶到软枕上去。
做完这些,他听见榻上的人儿传来几声满意的吧唧嘴的声音。
裴熠侧坐在塌边,低下头看她。
那好看的眉毛已抚平了,呼吸均匀而绵延,屋内光很暗,她的脸上像蒙着一层朦胧的暖光。
是他年少时分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面容。
如此熟悉。
应该是女扮男装的缘故,那眉毛比从前要更英气一些。睫毛长而浓密,温顺地垂在眼下。还有那微微凸起的唇珠,圆润可口。
和从前在公主府时,有一回他们下棋下得晚了,她困得斜倚在榻侧时一样。
虽然后来两三年的光景没有再近距离的会过面,可他却清楚地记得这睡容,记得与她的曾经的一切。
这些天,虽已同床共枕过好些时日,她却从未睡得如同今夜这般安稳。
从前在公主府时看她熟睡,只觉得是需要小心翼翼呵护着的难得的光景。
而现在看着她,裴熠却只觉得心里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还有似南江水一般涛涛流不尽的酸涩。
被退婚的那些年岁,细细想来,说不怨恨都是假的。
每每夜深,他一想到她今后会酣睡在他人枕侧,便整夜难安。
他恨她明明曾经那么温暖地靠近过他,却又在如今带着满身光芒去温暖另一个人。
他从小没有母亲,没有人真正在意过他。在北朔那些时日,裴熠受过冻挨过饿,被哥哥弟弟欺负过,被宫里其他妃子冷眼相待过。
还被亲生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地赐过好几次鞭刑。
他都咬牙吞进肚中,咽下去了。
可这些加起来带来的痛楚和愤恨,竟然不及她退婚带来的一半。
叫他怎能不恨?
不禁又想到那个日夜萦绕心头的疑惑念头——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他本意并非如此,怎会落得了如今的下场?
裴熠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都过去了。
他们之间,不要计较那些了。
只要,她如今在他身边就够了。
裴熠伸出手,凑近她的脸。
那只大手却只是悬在她的面孔上方,久久不知该做何种动作。
最后,他只是轻轻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睫毛尖尖。
心满意足地笑了。
裴熠收回手,站起身来。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之时——
“……”
一声微弱的、细弱蚊蝇的声音传来。
“别走……”
裴熠的身形骤然凝固,他垂下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只正抓着他手腕的手。
犹豫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问道:“你,在和我说么?”
“唔……别走,”女子努力地喘息着,“慕容,慕容……君烨。”
轰——
裴熠嘴角的笑意僵住了,眼中亮晶晶的几乎要凝出水来的柔情也冻住了。
这一刻,凉意从脚底漫上来,爬满背脊,直冲眉心。
看着那仍抓着他的手,他的身体却抑制不住地发起颤来。裴熠死死咬住后牙,这才忍下了那几乎喷涌而出的愤恨。
他紧促地喘息着,沉重的呼吸响在耳畔。
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一下一下用力鼓动着耳膜,嗡嗡作响。
“够了!”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愤然转身,大步离开。
“我……”
“我,咳咳……”
榻上的女子似乎在很努力地挣扎着,用尽全力才力竭地念出后几个字。
“我杀了你……”
裴熠的身形堪堪顿住了。
他停下脚步,诧异地回过头:“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