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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苏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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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凰蹙眉,混乱的脑子迅速捕捉着这场面的信息。
第一,裴熠叫他“苏先生”。
第二,他叫自己“公主”。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这位长者,便是南诏时富甲江淮一带的皇商——苏运洲。
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且和裴熠相识……她仔细回忆着曾经的种种,确认无疑——裴熠和苏运洲先生从前是未有过交集的。
裴熠参与了宫变,是慕容枭眼前的红人,是仇人。
而这苏老先生和他混在一起,到底是敌是友?
明凰一时根本无法分辨,只是看如今这情形,唯有先应付,再慢慢探查了。
她面上是礼貌疏离的笑,并未上前搀扶,只淡然开口问道:“想必您就是苏运洲先生?”
苏运洲本来半直起来的身子又弯了下去,双膝跪地,冲着她拱手回道:“回公主的话,微臣南诏皇商苏运洲,觐见公主殿下。”
裴熠见状也不再搀扶,而是收了手后退一步,仍旧微笑着。
“您常年在海上经商,想必还未听闻,南诏已经亡了。”明凰垂眸看着苏运洲跪伏的身影,似笑非笑道:“如今再无南诏,唯有晏国了。”
苏运洲的头垂得更低了,明凰发觉他的后颈处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灼烧留下的疤痕。
苏运洲重重地叹了口气,咬牙切齿地:“晏国……呸!”
明凰一愣,苏运洲冷哼一声,接着道:“我苏家从不认什么新主,无论有多少新皇,我苏家,都只认唐氏一族!”
明凰的父皇永和皇帝全名叫做【唐壬明】,南诏的皇姓便是【唐】。她自己也姓唐,明凰既是封号,也是尊称,但是她的本名唤作【唐扬雪】。
“这话,可是杀头的大罪。”一旁裴熠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笑意幽幽,“苏先生,您务必要明哲保身呐。”
苏运洲眼中的悲痛丝毫未减,反而多了义无反顾的勇猛,他冲着明凰重重地磕头,掷地有声地:“公主,微臣命贱,也没甚么天大的本领能帮您平反叛乱、光复南诏。可微臣因着先皇的赏识,积累年月亦攒下不少钱财,若您愿意,微臣一族愿誓死追随公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明凰听着这话,倒像是投名状。
她不清楚父皇和这位先生到底有什么过往,以至于让一位唯利是图的商人在这种情形下愿意倾囊相助,来投名她这样一位空无一物的亡国公主。
她下意识地思索着,会是裴熠的陷阱吗?还有,这位苏先生,究竟可信不可信?
“苏先生,您的话公主都听进去了,快起身吧。”裴熠上前半步,伸手搀扶苏运洲,笑吟吟地看向明凰,“公主殿下,您说呢?”
听着这句久违的“公主殿下”,明凰却听出了请君入瓮的意味。裴熠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可眼下,她只能顺着他的话,演下去。
“苏先生,您的决心,本宫深受感动。”明凰微笑着,“请起身。”
苏运洲这才真正地起身了,他直起身,先是朝着明凰深深地行了一礼,这才站直了些许身子,恭敬地垂首候着,俨然一副臣子对主子的恭敬做派。
明凰笑着道:“如今本宫境地艰难,想不到竟还有人愿意追随。这份心,十分难得。”
苏运洲垂首,恭敬地应道:“公主,您抬举了。早在多年前,微臣已对着天地、对着先皇发过誓,苏家所得,皆是唐家之物。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听着这话,明凰本铆足了劲坚硬的心口,微微泛起一丝裂痕。
锦上添花寻常不过,唯有在四面楚歌之时,才更能体会这雪中送炭的情义。
做最坏的打算,就算这是裴熠的计谋,就算这苏先生有着旁的谋划……可在此时,通通抛之脑后片刻吧。
一起长大的死忠的双胞胎侍女为她惨死叛军刀下、眼睁睁看着大殿的火烧红了半边天,烧掉她的家和家人、流落街头和乞丐争食、委身成仇人的掌中之物……
连她自己都没想过,竟能坚持到今日。
这一刻,听着这迟来的忠心耿耿的话,那些画面不可抑止地在脑海中一遍遍地浮动着。委屈,不解,困惑,叫嚣着混合着撕扯着她的心。
明凰抹去眼角溢出的那点泪花,用力攥紧隐在袖中的手指,咬牙将那些情绪全都咽下去。
再开口时,她恢复了方才的疏离:“想不到苏先生和裴大人,居然相识。”
她勾唇笑着,言语中尽是对臣子的关怀,“苏先生,费心了。”
苏运洲拱手道:“多谢公主关怀,微臣本以为要带着一身罪孽到九泉之下赎罪,多亏裴大人,微臣此生才能再见到公主。能为公主效力,微臣这贱命总不算一无是处了。”
如此听来,原是裴熠主动找的他。明凰心下有了几分打量,含笑看向裴熠,“是么,裴大人?”
裴熠笑得毫无破绽,嘴角噙着的笑意更深,一改之前的强势与肆意妄为,他缓缓抬起手,往前作了一礼。
连声音都变得更加清朗、浑然正气起来,他应道:“回公主的话,此事……微臣擅自做主亦是有苦衷的,当今那位圣上盯得紧,这才不得已瞒着公主,微臣也是怕再生出什么祸端。”
话音未落,他躬腰行礼,接着缓缓开口道:“恕罪啊,公主殿下。”
明凰面上笑着,心里却泛起一丝不屑和好笑。她也并未揭穿他曾经的那些“罪状”,不急于这一时,眼下拉拢这苏先生是紧要的事。
“裴大人亦是费心了。”她笑意浅浅,“看来,二位皆是甘愿为本宫赴汤蹈火之人,是么?”
苏运洲一听这话,“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他恭敬地双手伏地,朗声道:“微沉苏运洲,以及苏家百余口人,皆甘为公主赴汤蹈火,光复南诏!”
明凰微笑着,将目光移到了他身后半步站着的裴熠身上。
他也在看着她,似笑非笑地。
“微臣,”他单膝着地。
“裴熠,”他另一只腿也跪了下来,双膝着地。
暗室里的烛光微弱,烛台安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墙壁上,烛光将他整个人罩住,使得他的周身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他抬起头看着她,视线毫不遮掩地、直勾勾地锁住她,一字一句地极慢地:“甘为公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道固执的目光直直地撞进她眼中,明凰慢慢地勾起唇角,轻笑道:“裴大人有此心,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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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凰没有再回那间华丽的客栈,而是换上苏运洲近身侍从的衣裳,在四下无人的暗巷钻进他们提前准备的马车。
裴熠那眼神……她和他,现下还在冷战。
不过,比起裴熠和她的那点事,眼下有了别的头等要紧的大事。
苏运洲,苏家,明凰曾经收到过这位苏先生的贡礼,便是那个精巧的可握在手中的罗盘,只不过宫变逃跑走得急,没有带着。
苏家受封皇商的旨意,的确是父皇下的,她曾听母后说过,苏家对皇室忠心可鉴。只是她没想到,他们能做到这个地步。
若是真有了苏家的助益,那复仇总不算是空中楼阁了。
她方才试那一试,裴熠给她下跪了,看他的态度,想必是忌惮着这位苏先生的。
只是,纵然苏家是皇商,说破了天也是商人,为何裴熠对苏运洲是这样的态度呢?明凰虽对复仇一事有希望感到欣喜,可却不得不防备这一点。
莫非苏运洲手里有什么裴熠的把柄?不对,若是如此,裴熠如今是枢密使,对付一个苏家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性比较大了,裴熠对这苏家,定然有所图。
可是,他图的是什么呢?
马车启程了,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踢踢踏踏的。
听着外头的声响,明凰沉吟着。
她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揣测,但还不能确定。
如今唯一可以预见的,便是接下来的路十分凶险。不似在裴熠身边那般肆意了,得时刻谨记着,得把头挂在腰带上过日子。
*
马车一路颠簸,弯弯绕绕。
过了好一阵子,车外由寂静变成闹市的喧嚣,再转变为稀稀落落的人声,最后,是大门“吱丫——”开启的声响。
马蹄声渐渐停了下来,车子缓缓停住。
外头,有人敲了敲车壁,恭敬开口道:“请您下车。”
她伸手掀开车帘,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院子,像是后院。
院中虽宽敞,却四下无人,仅有牵马的小厮。
苏运洲从另一马车上下来,第一时间过来冲她躬腰行礼道:“此地便是苏家,今日您大驾光临,真是令苏家蓬荜生辉。只不过如今形势凶险,迎接的礼数做得实在冒犯,还望您恕罪。”
这里是苏家,明凰了然。她此次南下,起初裴熠给她的身份是苏家在京念书的侄子,苏墨亭。
原来从那个时候,裴熠就已经做好打算了。
“无妨,不必拘泥于那些礼数。正如你所说,形势凶险。”明凰示意苏运洲平身,“苏先生,边走边说吧。”
苏运洲直起腰,目光炯炯,中气十足道:“是!”
苏宅占地几乎抵得上半个皇宫,不乏九转回廊和幽深的偏僻小径。跟在身边的人除了苏先生以外,便只有一位苏府小厮打扮的人。
看来,她此次进苏府,算是秘密之行。
苏运洲走在明凰身侧,始终保持着落后半步的姿势,小厮亦步亦趋地跟着,不停抬手做着“请”的手势,引着她往更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