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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青河畔草 ...

  •   建宁三年。雒阳城。

      自永康元年党锢之祸起,清流士大夫流的血就未曾真正停过。

      每逢朔望朝会,公卿列侯经过北宫德阳殿时,都能在檀香与椒兰的馥郁中,闻到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燥热。

      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耷拉着叶子,西域胡商牵着骆驼走过青石板路,驼铃叮当声中夹杂着贩夫走卒的叫卖。

      太学附近的酒肆里,总能看到头戴进贤冠的士子们激昂争论。

      时而吟诵诗经,时而痛斥阉宦,酒酣耳热时常有佩剑击柱之声。

      偶有缇骑驰过,争论声便倏然一静,待马蹄声远,又复沸腾如初。

      在这诡异的平衡中,夏宗馥的湖心小筑成了难得的清净地。

      这座建在西园太液池畔的水阁,原是孝桓帝赏玩歌舞之所。

      光武皇帝曾孙、河间孝王之后夏氏,乃皇室远支,虽不及袁、杨二氏显赫,却因精通礼乐而常得召见。

      如今水阁赐予夏家,成了夏氏嫡子排演曲词的雅舍。

      四围垂柳如烟,每当微风拂过,柳丝便轻点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近日,这片最后的净土也不得安宁。

      "郎君,太常公府又遣人送来了聘礼单子。"

      老仆夏恩捧着竹简站在垂花门外,不敢惊扰正在抚琴的少主。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抬着描金漆箱,显然是刚收到的聘礼。

      夏宗馥指尖未停,焦尾琴流淌出《猗兰操》的曲调。

      琴音清越,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他才淡淡道:"搁着罢。"

      眼角瞥见柳荫深处有一抹碧色倏忽闪过。

      那身影极灵巧地隐在垂丝柳幕中,若非他自幼习武目力过人,几乎要以为是池中鲤鱼跃起的光影。

      姮娥楼的头牌歌妓,纤纤。

      夏宗馥唇角微扬,这姑娘倒是有趣。

      三月前,他在上巳节曲水流觞宴上即兴作《春波赋》。

      不过三日,姮娥楼就传出新谱的曲词,唱腔精妙处竟比他这原作之人更得其中三昧。

      此后每有新作,总能在姮娥楼听见更臻化境的演绎。

      由她听去。夏宗馥心想着。挥手让老仆退下,信手拨出几个泛音。

      太常林公的千金林月皎,他只在去岁皇家祀典时远远见过一次。

      那时她跟着女官队伍执羽龠起舞,戴着重重的帷帽,连身形都看不真切。

      …如今却要娶她为妻。

      琴声渐起波澜。

      他想起父亲的叮嘱。

      "林家虽非汝南袁氏那般四世三公,却是经学传家。林太常掌祭祀礼仪,在清流中威望甚高。这门亲事,关乎夏氏在朝中……"

      他知道父亲真正的忧虑:夏家作为皇室远支,既不愿依附宦官,又不敢公然站在党人一边。

      与林家联姻,恰能在漩涡中寻得微妙平衡。

      暮色四合时,荀煜宇踩着池面初升的月色而来。

      这位颍川荀氏的旁支子弟虽不及"神君"荀爽闻名,却是洛阳城里消息最灵通的年轻一辈。

      他今日穿着月白深衣,腰间却反常地佩了柄玉具剑,进门时特意转身合上门扉。

      "听闻曹节昨日又召林太常入宫评议《鲁诗》。"荀煜宇压低声音,眼尾扫向窗外柳丛,"说是评诗,实则怕是为立后之事施压。北宫那位奶娘的手笔,想让她侄女入主长秋宫。"

      夏宗馥斟了杯新酿的桑落酒:"天子年方十二,何急立后?"

      "所以说是‘议婚'。"荀煜宇以指蘸酒,在案几上写了个"董"字,"董太后家族与宦官勾结,欲抢先立后。林太常主管宗庙礼仪,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酒渍很快洇开,像滴血痕。

      夏宗馥突然觉得烦恶,推开窗扉。

      恰见柳浪深处碧影一闪,不由轻笑:"不如去姮娥楼听曲。"

      荀煜宇怔了怔,随即了然:"可是去会那位与你曲意相通的知音人?"

      姮娥楼今夜果然喧腾如沸。

      三层雕花木阁悬满鲛绡宫灯,西域传来的瑞炭烧得暖如阳春,混着椒兰香气与酒醇,熏得人昏昏然。

      高台上正唱到《羽林郎》新词:"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夏宗馥眯眼看着领舞的纤纤。

      她今日戴着缀满珍珠的步摇冠,转身时流苏掠过涂着胭脂的眼尾,竟有几分像祭祀典礼上那个执羽龠的身影…他心中一动。

      "太常公的婚事..."荀煜宇刚开口,就被满堂喝彩淹没。

      原来今夜是纤纤献新曲《明月引》,诸多豪客竞相投金。

      按照姮娥楼规矩,掷千金者可入闺阁听独唱三日。

      转眼间玉盘已堆满金铢,逾万之数。

      "是司徒袁隗家。"荀煜宇用扇骨轻点东南角。

      只见个布衣男子正掷出最后一袋金珠,虽作游侠打扮,腰间悬着的蟠螭纹玉璜却暴露了身份——那是袁氏门客的信物。

      夏宗馥捏着酒杯的指节微微发白。

      他认得那个"布衣游侠",正是近年来在雒阳声名鹊起的剑客高陵。

      据说此人与袁绍交往甚密,常出入西园禁军驻地。

      "袁本初倒是有意思。"荀煜宇嗤笑,"自己不便来歌舞坊,就让门客来争歌妓头彩。"

      话音未落,台上纤纤忽然转调,竟将《明月引》即兴改作夏宗馥昨日刚谱的《柳梢青》。

      眸光流转间,似有若无地掠过他所在的雅阁。

      那调式改动得极妙,在第三段故意升高半音,恰是夏宗馥谱曲时暗藏的疑问——关于失踪的那几位名士下落。

      高陵就在这片歌声中拾级而上。

      经过夏宗馥席前时,玉佩突然坠地。

      弯腰拾取的刹那,高陵用极低的声音快速道:"北宫有变,慎娶林氏。"

      “咯噔”一下,夏宗馥酒醒了大半。

      再看去时,高陵已消失在珠帘之后,只有玉佩撞击声隐约传来——那是示警的暗号。

      他心中剧震,难道林家已卷入立后风波?

      之后半月,雒阳局势果如暴风前夕。

      先是太学生联名上书请废宦官,接着北宫传出消息说天子染恙。

      夏宗馥被父亲拘在家中准备婚事,唯能从荀煜宇口中得知外界动向。

      "纤纤姑娘颇有诗才。"荀煜宇某日送来诗笺时神情古怪,"高陵奉袁绍之命去冀州募兵,她为高陵作的别诗都传遍雒阳了。"

      夏宗馥:“……”

      展开素帛,上书:"青青河畔草…皎皎当窗牖。"

      笔迹秀逸中藏着遒劲,全然不似女子手笔。

      最奇的是"皎皎"二字特意浓墨书写,倒像是个签名。

      诗笺边缘还沾着些许药渍,嗅之似是天麻气息——正是治疗头痛的良药。

      夏宗馥猛地想起,林太常素有头风之疾……

      一个惊人的猜想浮上心头。

      婚期前夜,夏宗馥终于寻隙溜出府邸。

      鬼使神差走到姮娥楼后巷,却见天香阁小窗洞开,那个碧色身影正在窗边徘徊。

      月光照见她手中寒光一闪,竟是柄尺半长的匕首。

      "纤纤!"他不及多想便飞身跃起。

      恰在此时,人影坠楼而下。

      他凌空接住温软身躯,落地时嗅到淡淡药香——那是宫中贵人才会用的苏合香。

      怀中人却笑起来:"夏公子可知我本名?"

      夏宗馥:“……”原本是不知的。

      她似乎知道他已经猜出,笑了笑:"林月皎。我叫林月皎。”

      “父亲说,嫁你这样的人,才不枉我读的那些书。"

      她指尖还沾着墨痕,袖中露出半截诗笺。

      夏宗馥突然明白那些"别诗"的真正用意——分明是借姮娥楼传递消息。

      高陵所谓的冀州募兵,实则是替袁绍联络党人。

      "所以那些曲词..."

      "《柳梢青》里藏着你要问的事,我改的第三段便是答案。"

      林月皎从他怀中跃下,鬓边落下几缕发丝,"父亲让我告诉你,曹节病重,张让欲联合董太后废后,时机将至。"

      她忽然抽出匕首划破指尖,将血珠抹在诗笺上:"以此为盟誓。夏林两姓,共扶汉室。"

      远处传来更鼓声。

      夏宗馥望着眼前人,一时辨不清她到底是太常千金还是姮娥歌女…

      柳梢新月如钩,钩起多少暗潮汹涌。而他们站在风波中心,恍如置身世外。

      三日后的大婚,雒阳城万人空巷。

      太常嫁女,宗室娶亲,仪仗从城北的林府一直排到城南的夏家。

      十二人抬的鎏金轿辇上,鸾鸟衔珠的纹饰在日光下璀璨夺目。

      围观的百姓踮脚张望,争睹这难得一见的盛况。

      唯有少数人注意到,司徒袁隗称病未至,而袁绍的车驾在绕府三周后悄然离去。

      更蹊跷的是,本该护卫銮驾的羽林军被临时换成了宦官掌控的西园军。

      新娘下轿时,夏宗馥握住那只纤手,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触到她腕间暗藏的匕首。

      红盖头下传来极低的声音:"张让昨夜矫诏,父亲被软禁宫中。"

      礼乐声震天响起,掩盖了他们的低语。

      夏宗馥面色如常,却在行礼俯身时快速回应:"荀煜宇已去调袁本初的家兵。"

      交拜天地时,他想,那个曾在柳荫下偷听曲词的歌妓,如今正与他共赴危局。

      红烛高照,她眼底有与他同样的决然。

      洞房花烛夜,合卺酒还未饮尽,窗外突然火光冲天。

      喊杀声由远及近,金属交击之声刺破喜庆的乐声。

      林月皎一把扯下盖头,从凤冠中抽出一卷帛书:"这是张让结党营私的罪证,父亲冒死带出宫的。"

      夏宗馥推开窗,看见袁氏家兵正与西园军混战。

      荀煜宇在楼下高呼:"本初已率军入宫清君侧!"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时机。"夏宗馥望向新娘。

      她已褪去华服,露出里面的劲装,手中匕首在火光中寒芒凛冽。

      "不止。"林月皎微笑,"还有这个——"

      她从妆奁底层取出一方玉玺,"曹节临终前托父亲保管的传国玉玺。张让盗走的是仿品。这便是扳倒他的关键。"

      夏宗馥怔在原地。

      这场婚姻从来不只是两个世家的联姻,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行动。

      而眼前这个女子,既是棋手,也是最重要的棋子。

      火光映照下,他们执手相望。

      窗外是乱世烽火,窗内是新婚燕尔。

      在这诡谲的建宁三年,爱情与阴谋同时生根。

      "青青河畔草,"他忽然吟诵那首别诗,"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她接了下句,眼中闪过狡黠的光,"皎皎当窗牖。"

      原来早在最初,她就已经告诉他真相。

      翌日清晨,雒阳城满目疮痍。

      街上到处是焚毁的车辆和散落的兵器,但秩序已然恢复。

      袁绍的军队控制了各处要道,而张让及其党羽连夜逃往北邙山。

      夏宗馥与林月皎并辔而行,前往宫中面圣。

      经过姮娥楼时,看见楼阁半毁,歌妓们正在清扫残局。

      "可惜了这些好曲谱。"林月皎轻叹。

      "无妨,"夏宗馥微笑,"日后你可在湖心小筑尽情排演新曲。"

      宫门前,荀煜宇早已等候多时。

      他神色凝重地递来一卷诏书:"天子受惊病重,董太后临朝听政。袁本初要求彻查张让余党..."

      林月皎突然打断:"父亲何在?"

      荀煜宇沉默片刻,低声道:"林太常...昨夜在狱中自尽。他留下血书,将一切罪责揽于己身。"

      林月皎踉跄一步,被夏宗馥扶住。

      她眼中泪光闪烁,却倔强地不让落下:"父亲终究...还是全了清流最后的风骨。"

      建宁四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夏宗馥在湖心小筑整理曲谱。

      林月皎披着猩猩毡斗篷走来,发间簪着白花——她在为父守孝。

      "袁本初上表,请为党人平反。"她将手炉递给他,"但董太后只肯赦免部分人等。"

      夏宗馥点头:"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忽然想起什么,"那位高陵...究竟是何人?"

      林月皎微笑:"他是我的剑术师父。当年我在颍川求学时,便是他暗中保护。"

      窗外,雪覆柳枝,如缟素满城。

      但在这冰封之下,已有新芽暗藏。

      只待春来,破冰而出。

      "来年开春,"夏宗馥执起她的手,"我陪你去颍川祭拜岳父。"

      林月皎眼中水光潋滟:"好。顺便去看看,那些被赦免的党人可需相助。"

      炉火噼啪,映照着两张年轻的脸庞。乱世之中,他们终是找到了彼此的答案。

      而雒阳城外的官道上,高陵单骑东去。怀中揣着林太常最后的血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青青河畔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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