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傀儡兽骨如梦三千10 ...
-
庾信刚从房中暗室走出,就瞧见陈管家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在门口垂首等候。夜露浸湿了他的外袍肩头,凝了几道湿痕。
八月初的洧盘,湿气重得能挤出水来,尤其是深夜。雾气夹杂着桂花凋零时,让一切都显得扑朔迷离、晦暗不清。
陈管家的肩上捧了堪堪几朵艳黄桂花,看来他已等候多时。
庾信眼神扫过,直觉有事发生。
果不其然,据陈管家描述,总结下来有三点。
第一:傀儡兽再度现身。
第二:沥谷的鲎妖不见踪影。
第三:揭榜“少侠”没死,还被二小姐庾晚青带了回去。
庾信眼皮轻跳,“小青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管家闭口不语,只是微微点头,但庾信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已从他紧抿的嘴唇和微蹙的眉间读出了更多东西。
譬如,他给庾晚青设下的“麻烦”,已经被她轻松化解,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忧虑之时,庾晚青那道挺拔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
庾信摆摆手示意陈管家退下,而后脸上迅速切换表情,扯着嘴角,挤出一个过分殷切的微笑,露出一副慈父模样,上前迎了几步,声音也刻意放得柔和。
“小青回来了,夜里露重风凉,怎么不早些去歇息。”
“父亲,”庾晚青行礼,“是女儿叨扰父亲休息了,只是女儿有一事不解。”
“何事啊?”
庾信踱步走回房中,庾晚青紧随其后。待庾信在桌几前坐好,庾晚青为他斟了茶,她才又开了口。
“父亲说三妹人在南涧,我寻了许久,只碰到了两只成了精的野兽,并未见到三妹的影子。”
“野兽?”
庾信蹙起了眉,上上下下扫视一圈,又将手掌抚上庾晚青的臂膀,“可有受伤?”
庾晚青只笑了笑,“我没事,父亲不必担忧。”
她不知道的是,这两只成了精的野兽,正是庾信的手笔,目的就是将她牵绊住。
庾晚青目光低垂,看着杯中茶叶沉浮,状似无意地接着说:“回到家中,我竟然在沥谷见到了鲎妖雪姬,父亲,她不是早已死了吗?”
庾信心下一沉,缓声道:“鲎妖作恶多端,道长早已将他们降伏,怎会再度出现呢。”
语气平淡,却字字皆为搪塞。
庾晚青问不出什么有用信息,她知道,她的父亲城府深沉,也没指望这次真的能问出些什么。
“那三妹又为何会出现在云家南涧?”
庾晚青心里清楚,庾梦白与云邱的婚约是祖父定下来的,云邱病疾缠身,两人面都没见过几次,更别提心不心仪了。而有关于三妹的失踪,太蹊跷。
这一个半月,她去过所有可疑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庾梦白。
一个活人,就这样彻头彻尾地消失了。
“原本是想让梦白和云邱熟悉一下,她之前做出的那些荒唐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庾信言语锋利,“是她不死心,非要将事情弄的这么难看。”
话锋一转,“听说傀儡兽又出现了,明日陪子橙去趟归鸿山吧,将这几道符咒带过去。”
说话间,庾信已经从袖中拿出几张写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放到了桌几上。
庾晚青瞥了一眼,顺从地将符咒拿起。指尖触及的瞬间,一股莫名的阴寒顺着脉络爬升,那朱砂的色泽红得刺眼,仿佛是用什么活物的血写就的。
她并不知道,这符咒真正的作用是什么。
“只是,明日是选拔日,我恐怕脱不开身。”
庾信摆摆手,“结束再去也不迟。”
深夜有些冷,风吹过被露霜浸透的衣衫时,庾晚青不自觉地抖了下身子,她坐在房顶,望着无际的夜色,心中五味杂陈。
就是因为三年前的选拔日,改变了三妹庾梦白的命运。
她不禁有些后怕。
庾家一直有个传说,庾家的祖上世代守护着一件仙器。
那就是女儿骨。
女儿骨,护佑庾家,同时也需要庾家的供养。
它会挑选庾家血脉,与其融为一体,而选拔日就是为女儿骨的宿主挑选护卫。
明日的选拔日,还有必要进行吗?
毕竟女儿骨已经不见了。
庾晚青思索良久,方才她特意在庾信面前提及选拔日,可庾信却无动于衷。
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她观这秘密,就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总隔着些不清不楚的东西,始终不能串连成线。
翌日,清酉盛了饭菜,端到二小姐房间,无期还没醒,房中的安神香已经燃尽。
她在床边守着,心中却不停思索。眼前这人昨晚在沥谷时身上就只穿了件里衣,那他的衣裳哪去了,为什么要把外衫脱下来呢,昨夜下着雨,这样冷。
骨鞭化身纹路,攀附在无期右臂。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左耳传到右耳,又从右耳传到左耳。无期神志仍旧不太清明,感觉眼皮无比沉重。
识海却传出东泽敛的声音:“还没睡够吗?”
如幻梦一般。
东泽敛知道他淋了雨又体力透支,发热也情理之中,可是昨夜清酉已帮他服下妙药,一宿过去了,也该醒了。
“……嗯。”无期小声嘟囔着。
“再睡一会儿……”
清酉察觉他唇间溢出呓语,便俯身凑近,试图听清。
就在这时,东泽敛的声音如惊雷般在他识海炸开:“蠢货!再装睡,你就真成死人了!”
无期惊得猛然睁眼,视线尚未对焦,求生的本能已先一步复苏——他右手如电,本能地扼向近在咫尺的咽喉!
一切都发生在呼吸之间。
待他看清眼前是清酉惊怒的面容时,冰冷的剑锋已紧紧贴上了他自己的脖颈。
“……!”
无期瞬间僵直,松开了手。
剑刃的凉意瞬间将他刺透。
他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
下意识张望四周,房间不大,陈设简单,案台上摆放着一把弓,窗棂半开,从缝隙中能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
怪不得刚才觉得吵,怎么这么多人。
最终将眼神落到清酉身上时,他才一下记起了昨晚的事。
“你……”无期伸手捂住自己的喉咙,强忍着疼痛吞咽了几口唾液。
他有些讲不出话。
清酉收了剑,帮他倒了杯热茶。
无期接过,喝了几口润润喉,这才能沙哑地说话。
“我怎么在这?”
“是二小姐菩萨心肠,救你一命。”清酉说话时,耳铛随之晃动。
晃得无期眼花。
实则他心中更晃。
他实在看不清局势。
“为何救我?”
“有什么话,等二小姐来了再说也不迟。”
“二小姐什么时候来?”
“选拔日二小姐忙得很,只怕暂时顾不上你。”
“选拔日?”无期坐起身子,拖沓着步子靠近了轩窗。
原本清酉还有些警惕,但渐渐又放松下来。他是撕了告示来找三小姐下落的,意在赚赏金。况且,这选拔日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就算告诉他也无妨。
无期看到很多男子,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有规矩地站成两排,有条不紊地进行许多活动。庾晚青就站在最高处的台面上,观摩着各位。
“说庾家是洧盘的守护神也不为过,故而很多平头百姓都想来庾家学一些本领,找一份差事。这选拔日就是个很好的机会,只要有筋骨、有天赋,能被选中的,皆可留在庾家,修习三载。”
“不论身份地位、富贵贫贱。”
无期问道:“不论身份地位富贵贫贱?那男女呢?你也是选拔日来的庾家?”
因为他只在攒动的人头中看到了男人,没有见到一个女子。
清酉摇头,“只有男子可以参加,我是自幼服侍二小姐的,不能混为一谈。”
无期接着问道:“多久选拔一次?”
“三年一次。”
“三载期满呢?”
“自然是从哪来、回哪去。”清酉耐心道。
无期沉默地望着窗外。那些被选中的少年脸上洋溢着憧憬的光。
就在这时,他右臂的骨鞭纹路毫无征兆地灼热起来。
那并非攻击时的暴烈,而是一种阴冷的、如同被某种存在舔舐般的黏腻灼烧感。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他下意识地捂住了手臂,身体有些站不稳。
“你怎么了?”清酉察觉到他脸色瞬间苍白。
无期没有回答。
在他的感知里,高台之上的庾晚青身影依旧挺拔。
然而,在她身后那片无形的空气中,骨鞭正向他传递着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他“看”到,一缕缕肉眼难辨的、淡金色的气息,正从台下那些少年的天灵盖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如同被蒸腾的生命之烟,缓缓汇向庾晚青的方向,最终在她身后形成一个模糊的、不断搏动着的……巨大虚影。
那虚影,仿佛一片随风摇摆的翠竹。
“灯,”无期突然想到什么,“昨晚在沥谷,你有见到一盏灯吗?”
“灯?”
无期问得太突然,清酉愣了一下。
而后又灵光一闪,“你说的是那盏破败不堪,又发出莹莹微光、将灭未灭的灯吗?”
仿佛有股力量一下攥住无期的心脏,他有些不敢呼吸,试探性地问出:
“灯还亮着吗?”